美貌对于富人来说是礼物，对于穷人来说却是灾难。
在裴郁宸很小的时候，他便遭受了侵害。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个脏兮兮的男人对他动手动脚时的模样，几乎每每闭上眼时，眼前就会浮现那人的面容。
时间并未能冲刷掉这份苦痛的回忆，反而每处细节被描绘得越发清晰。
他一度想死。
或者说，他已经和死没什么区别。
却在遇见了乔意之后，才感到真正活了过来。
作为人生中唯一一道曙光，前世的裴郁宸倾尽所有，只为了让她有个光明美好的未来。
他从不敢靠近她，他一直觉得乔意太过美好，他配不上她。
只有像姜雨薇和商寻这样毫无道德感的烂人，才适合自己。
他只适合在这群人所存在的阴诡地狱里搅弄风云。
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为乔意脏事做了太多，以至于老天动怒，连带着她一齐惩罚了。
一场莫名其妙的车祸，将乔意带走。
裴郁宸短暂一生的努力全部付之东流。
他的光熄灭了，世界只剩下了黑暗。
可老天又像给他开了个玩笑似的，再一睁眼，他又回到了大学。
这一世，他什么都不想了。
他只要默默陪在乔意身边就好。
看着她哭，看着她笑。
只要陪在她身边，就好。
裴郁宸不敢再奢望什么了。
或者，他还可以再做些好事呢？这些福报也能算在乔意头上吗？
他这么想着，于是去找了夏依桐，告诉她，如若以后有需要输血的时刻，就来找他。
裴郁宸已经害怕了，不敢再害人了。
为了乔意，他可以收敛起那些所有肮脏不堪的想法。
可是，在知晓姜雨薇没有资助自己的瞬间，裴郁宸那阴暗的人格竟再次冒了出来——
她怎么能不资助我？她明明那么爱我？
可是以他现在的身份，很难去问姜雨薇为什么，他只得找到商寻。
“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你资助我上学，我可以答应你，不出一个月，我就能成为姜雨薇最信任的人。”
然而他也很清楚，前世的商家之所以可以扳倒姜氏，是他出了很多力。
商寻不是什么好东西，姜雨薇和他比起来，还算是有点良知。
到时候大学一读完，他便设计让自己假死。
过河拆桥而已，不算害人。
可是，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这一世的姜雨薇有些不一样了。
在院系里遇见时，她的目光再不会像上一世那样，黏在他的身上，而仅仅只是瞟了一眼便挪开。
仿佛他对她没有任何吸引力。
裴郁宸想不明白，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并非想利用她的这份感情做什么，他只是觉得，这是他的习惯。
就像早上起来要先喝口热水，从外面回到家一定要先洗手一样。
他已经习惯姜雨薇围着自己转，爱着自己的这份感觉了。
裴郁宸不知如何找回这份感觉，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姜雨薇喜欢自己什么。
或许是脸，可据他所知，后来别的对家也找了不少更加好看的男人接近她，也全都被她赶走了。
他不费丝毫力气，没做任何事情，便轻而易举得到了她的喜欢。
以至于这一世，他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她的目光才会回到他的身上。
直到乔意生理期来的那天，他们终于说上了话。
姜雨薇的反应再次出乎意料。
她将他彻底羞辱了一番。
后来，裴郁宸经常会关注着姜雨薇。
离开了他，她也并非孤身一人。
夏依桐天天黏在她的身边，彻底取代了他曾经的位置。
他莫名有些生气。
尽管被姜雨薇一路拽到商寻面前时，他也并不觉得姜雨薇会对他做什么。
于是后来不去找她，多少存了点赌气和被背叛的愤怒。
直到，她告诉他，她也重生了。
那些依稀存着的希冀，彻底破碎。
乔意从一开始就讨厌他。
他的月亮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他。
而姜雨薇，那颗一直围绕着他旋转的小行星。
也偏离了他，驶向了全新的轨道。
……
得益于姜雨薇的资助，裴郁宸又能够重新上学了。
只不过要拄拐行走，让他的生活更加艰难。
他依旧能在院系里看见姜雨薇。
看见她和夏依桐有说有笑从他身侧经过，都不曾看他一眼。
算算日子，三天后养父的追债人会找上门来。
前世时，有姜雨薇将他从这群人手中救出。
这一世，他提前知晓，亦可以不回家，躲过去。
可是裴郁宸的心里，仍是残存着那么点可笑的留念。
她说过，她也重生了。
那她一定记得这件事。
因为那天，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她有过那么一晚表露真心的时刻。
他对姜雨薇说了他小时候的经历，她心疼他，陪在他身边，哄到他睡着。
如果这一世，她过来救他，找不到他怎么办？
思及此，裴郁宸拄着拐杖，身形一晃一晃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学期中旬时，和前世一样，辅导员在各班组织了班会，询问有谁想报名下学期去法国研学的机会。
这名额每个院系只有一个，且只会选择成绩优异的，算是给贫困生们的福利。
姜雨薇对此记忆很深。
毕竟当时裴郁宸为了让乔意成为唯一一个去研学的人，还让她出手摆平其余报名的学生。
大多数花钱就行，极个别的，需要口头警告和威胁。
来这里读书的贫困生们无权无势，好拿捏，自然不敢和姜雨薇硬碰硬。
只是自那之后，她算是彻底在学校里臭名远扬。
从“舔狗”变成了“疯狗”。
想到这，姜雨薇的太阳穴疼得厉害。
她闭着眼睛揉了揉，坐在一旁的夏依桐见了，伏在她的耳边小声问道：
“是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回去休息？”
“或者我帮你摁一下？我可会按摩了。”
她笑容温软，颊边漾起浅浅的梨涡，满眼都是关心。
姜雨薇怔愣住，冷不丁被触动了瞬。
撇开二人的资助关系不谈，她确实已经很久没有被人关心过了。
毕竟旁人都怕她，只觉得她不好惹。
姜雨薇摇头道“没事”，心底漫起一股奇异的感受。
“那么，有谁想报名的，举一下手吧。”
姜雨薇见一旁的夏依桐跃跃欲试。
“想参加？”
“嗯……”夏依桐犹豫地点了点头，“但是我总觉得我选不上。”
“选不选得上要试试才知道，况且你这么优秀，我觉得几率很大。”
得了姜雨薇的鼓励，夏依桐看起来也有了自信，她笑着举起了手。
“老师，我想报名。”
姜雨薇完全没考虑裴郁宸这回事，没过几天，他竟满脸怒色地找上门来，将她堵在了学院门口。
他瞪着一旁的夏依桐，直接握住了姜雨薇的手腕。
“你跟我过来。”
“别动我！”
姜雨薇本想甩开，奈何他力气太大，自己根本挣脱不得。
“裴郁宸！你做什么！快放开她！”
眨眼间，竟是夏依桐冲了过来，拿起书就往裴郁宸手臂上狂砸。
裴郁宸吃痛得倒抽凉气，只得放开。
夏依桐更是张开双臂，挡在姜雨薇身前，俨然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
其余学生频频朝三人望来，都带着一副看好戏的笑容。
裴郁宸见此，似是不愿将事情闹大，只好态度诚恳地对姜雨薇说道：
“我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找你，拜托了。”
姜雨薇默了半霎，拍拍夏依桐肩膀。
“你先回院里，我跟他聊完就来。”
“……好。”
夏依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姜雨薇跟着裴郁宸走到一处拐角，想看看他还能说出什么鬼话。
“你让夏依桐放弃报名，那个研学对乔……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姜雨薇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和他再交流的欲望都没有，转身就要走。
“等等，姜雨薇。”
裴郁宸绕到她身前，又将她堵住。
姜雨薇暗啧一声，抬头正看见弹幕飞速滚动：
为了让乔乔和商界大拿见面，咱裴哥还真是费尽了功夫啊。
对啊，本来都让商寻摆平那些人了，哪里晓得半路杀出个夏依桐。
我真是一看到姜雨薇这张脸就烦，一天天的，就知道坏裴哥好事！
姜雨薇其实有隐约猜到裴郁宸为何如此执着研学。
毕竟前世乔意毕业后直接受了邀请，前往法国商会，想也知道是这次研学结的缘。
可是，这一切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这是夏依桐自己报的名，你和我都没有资格让她放弃。”
“你是她的资助人，你说的话她怎么敢不听？”
“那我又为什么要让她放弃？”
裴郁宸的眼神中透露出无法言说的焦虑和急切，他闭眼深呼吸一口气，像做了什么天大的决定般，晌然开口：
“只要你让夏依桐放弃报名，我可以陪你约会一次。”
闻言，裴郁宸再次扭动起来，嘴里拼命喊道：
“放开我！姜雨薇！我叫你放开我！”
“你不可以！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
他一边挣扎，一边发出近似绝望的哀恸。
至此，姜雨薇的眼前浮现出有史以来最多的一次弹幕：
我靠！姜雨薇是不是疯了？！还不快放开裴哥？
受不了，快来人把她写死啊！这个癫婆！
我的裴哥啊！我好心疼……姜雨薇我诅咒你！
姜雨薇双臂抱胸，饶有兴致地看着裴郁宸在自己眼前挣扎。
不可否认的是，她血液中那来自反派特有的破坏因子，正因为他那张悲戚绝望的脸而沸腾。
“给我把他的嘴捂住，吵死了。”
保镖点头，捂住了裴郁宸的嘴，让他只能发出闷声呜咽。
医生也问道：“小姐，要打麻药吗？”
“不用，打麻药太便宜他了，我要让他越痛越好。”
弹幕的话一句比一句恶毒起来，姜雨薇也熟视无睹。
“一次最多能抽多少？”
“不超过400毫升。”
“那就400，裴郁宸，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语气怜悯，眼中的光却带着冷意。
直到医生的针管扎入裴郁宸手臂的瞬间，他彻底放弃了抵抗，眼泪也从眼角溢出。
保镖见裴郁宸不再折腾，便松开手。
“姜雨薇……雨薇……我求你，我求求你……别这样对我……”
鲜红的血液顺着针管被抽出，一管完毕，医生又换了一管新的。
“真稀奇，原来你还会哭啊。”
姜雨薇挑了挑眉。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鳄鱼的眼泪呢？”
裴郁宸睁着迷蒙的眼看向她，发丝已然被挣扎时的汗水沾湿，无力地耷拉在苍白如纸的额头上，往日里阴郁又带着狠厉的双眼，此刻黯淡无光，眸中透着深深的疲惫与虚弱。
宛若一片漂亮又脆弱的琉璃瓦，轻轻一动就会碎成一地。
“雨薇……薇薇……”
他微微张着干裂起皮的嘴唇，每一次呼吸都显得那么艰难，胸膛微弱地起伏着，像是在竭尽全力地从空气中摄取那微薄的氧气。
前世不曾听到过的呢喃，今世竟是用这种方式听到了。
真是让人感到……恶心。
“闭嘴，你再敢这样叫我，我就让你后半辈子都说不了话。”
裴郁宸嘴唇张了张，却再未发出一个字。
正当时，医院走廊忽然出来一道清丽的女声：
“雨薇！雨薇！”
是夏依桐。
姜雨薇莫名有些紧张起来。
不知为何，她不太愿意让夏依桐看见现在这副场景。
或许是怕她有心理负担，又或许是担心……她会带着异样的眼神看待自己。
毕竟在今世的夏依桐眼里，姜雨薇一直是一个“大好人”。
姜雨薇疾步走了出去，关门的瞬间，正对上夏依桐的脸。
接着，整个人顷刻间被搂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你吓死我了！”
她的双臂越收越紧，差点抱得姜雨薇呼吸不得。
“我离开晚会找不到你人，听别人说你去医院了，还以为你怎么了……”
她又慌忙松开，一边转着姜雨薇，一边上下打量。
“出了什么事？哪里不舒服？是受伤了吗？”
姜雨薇被晃得晕头转向，赶紧将夏依桐制止。
“我没事我没事，别转了，要被转吐了……”
见姜雨薇确实无碍，夏依桐焦急的表情才缓和不少。
“没事就好，那你怎么跑医院里来了？”
说罢，她微微踮起了脚，从病房门上的透视窗向里面望去。
姜雨薇见状，也慌忙踮脚，挡在夏依桐的视线前。
“什么事都没有，走吧。”
但显然她还是晚了一步，想要拉动夏依桐，可夏依桐却僵在了原地。
“雨薇，为什么，裴郁宸在里面？”
她一点点偏头看过来，眼神复杂。
“所以你到医院里来，是为了送他来医院？你救了他？”
是也不是。
姜雨薇很难解释，于是只能用沉默回复。
夏依桐抿了抿唇，开门走了进去。
此时，抽血管已经满满当当抽到了第九管，其余八管并排摆在药箱中的管架上，略微有些触目惊心。
“这是……在做什么？”
夏依桐皱眉看向一旁辅助抽血的医生。
医生则是看了眼夏依桐，又看了眼站在门口迟迟未走进的姜雨薇，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犹豫是否要回答。
夏依桐知道医生不会告诉她缘由，只得转身，尽量用一种平稳的语气问道：
“雨薇，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到底在对他做什么？”
姜雨薇半个身子隐匿在走廊昏暗的光线里。
这间病房是她刻意找的，左右两边无人，为的就是这档事。
现在她却觉得，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姜雨薇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上辈子在乎裴郁宸的眼色。
这辈子在乎夏依桐的眼色。
为什么她就是不能坦然接受自己？敢于直面自己内心阴暗的那一面？
夏依桐亦是第一次见到姜雨薇这副模样——
像是一只受伤后无助躲藏的小鹿，肩膀微微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轻咬下唇。双眼睁得很大，眼神却空洞而游离，死死盯着地面，思绪早已飘远，仿佛在担忧着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她有些担心地朝她跑去，扶住她的肩头，柔声问道：
“雨薇？你别吓我，你要是不愿意说就算了，我不问了。”
“不……”
姜雨薇深呼吸一口气。
“该说的，确实是该告诉你。”
此时，400毫升血已然抽完，医生们开始收拾医疗用具，保镖们也松开了裴郁宸。
失去了禁锢，裴郁宸也并没有任何反应。
只是木木地睁着眼，望着天花板，整个人仿若失去了所有的鲜活。
医生们出来时和姜雨薇点头示意，保镖亦是问道：
“需要守在门口吗？”
姜雨薇望了眼病房里宛如木偶一般的裴郁宸，点了点头。
“你留下就行，其余三个回去吧。”
姜雨薇带着夏依桐来到一家咖啡馆里。
“你是说……你以为裴郁宸要用自己的血来威胁我，所以你刚刚才抽他的血？”
夏依桐瞪大了眼睛。
姜雨薇从她的疑问中察觉出了不对劲。
“难道他不是这么想的吗？那他开学前一天带你去医院做血型配对是为了什么？”
夏依桐愣了半霎。
“原来，你知道这件事啊，我还以为你不知道……”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刚刚知道你有白血病，然后他带你去医院，想到裴郁宸他这个人做事不干净，所以自然而然就觉得他是想利用你，难道不是吗？”
“做事不干净？他对你做什么了？”
姜雨薇脑子有些乱。
裴郁宸对他做的那些事都是前世的。
今世的他还没做，或者说，还没来得及做。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依桐，他带你去医院是为了做什么？”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带我去医院做了配型，知道可以给我献血之后就跟我说，以后病发，有需要可以叫他，之后就直接走了。”
夏依桐拿起调羹，搅动着面前的咖啡。
“虽然我也很奇怪他是怎么知道我有白血病的事，但心里觉得，他真是个好人，只是后来看到他一直在纠缠你，还对你做出那种无礼的举动，我就又觉得他人不行。”
姜雨薇怔愣住了。
“所以……他并没有威胁你，拿他的血要你做什么吗？”
夏依桐摇了摇头，带着十分担心地眼神朝姜雨薇投来。
“总觉得，在你眼里，裴郁宸好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渣，你和他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姜雨薇不知重生这件事是否能够让夏依桐理解，并且从刚刚那些话听来，她自己也处于一片混乱之中。
裴郁宸到底要做什么？和她有关还是无关？她想不明白。
夏依桐见状，握住了姜雨薇的手。
“雨薇，没关系的，我不是在逼你告诉我什么。”
“每个人都有秘密，你不想说就不说，只是我希望，你在我面前可以完全放松，不要有任何芥蒂，你可以放心做你自己。”
“至于裴郁宸……虽然不知道你和他之间到底有过什么，但我也想对你说出我的顾虑。”
她松开了姜雨薇的手，走到她的身边坐下。
“我知道你抽他的血，是想替我教训她，我很感动，雨薇，你是我生命中唯一一个从始至终站在我这边的人。”
“但我也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我不希望我们二人美好的未来，浪费和磋磨在这种人身上。”
“你能懂我的这份顾虑吗？”
夏依桐微微仰头，双眸恰似一泓清泉，澄澈而明亮，毫无保留地袒露着内心的赤诚。
目光中满是专注，没有丝毫的游移与闪烁。
姜雨薇莫名想哭。
为了夏依桐，也是为了她自己。
她将额头轻轻抵在夏依桐肩上，不愿让她看见自己哭泣的模样，双手也紧紧挽住了她的腰身。
“我明白的，依桐，我知道的。”
“从今往后，未来只有你和我，不需要别人了。”
忽地，那些滚动的弹幕消失了。
像是完成了某种使命般，再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