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谢文骏时，我十九岁。

后来为他养老送终，我依然十九岁。

1谢文骏是村里有名的文秀才，也是我爹。

他老来得女有了我，一个人含辛茹苦把我带大。

听他说，我娘是在生我时难产，以至于血崩，到最后也没能救回来。

我爹给我取名思月。

他说，每次叫我的名字，都会让他想起我娘，想起他们在一起时的幸福日子。

我们没住在村里，一家人单独在半山腰上建了房子。

院子里有一棵十几米高的梧桐树，每到梧桐花开的季节，地上总会躺着成片的花朵。

我很喜欢这棵树，因为夏天时，它的树冠和枝叶会把我的房间罩得严严实实，阻挡着暑气。

从小，我就一直做一个梦，梦到我脖子上挂着一块圆形的玉牌，拿着水瓢给一个小树苗浇水。

梦里模模糊糊，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记得那块玉牌和那株小树。

十四岁时，我爹告诉我，我家院里那棵树是我娘亲手种下的，我的梦大概是我娘托梦来的。

我一直觉得他在糊弄我。

他比我娘只大一岁，我十四岁时，他也不过五十四。

可那树干粗到两三个大人环臂都抱不住，怎么说也有百年的树龄了，怎么可能是我娘亲手种下的。

我同他反驳，他却并不争辩什么，只是日复一日的躺在那梧桐树下看天。

2我爹一直教育我，生活是为自己，所以无需在乎别人的眼光，能活得自由自在最好。

所以，我自打会走路了开始，什么都干。

上树掏过蜂蜜，下河捞过小鱼，也爬过村里王奶奶家的院墙，偷看过她家孙子洗澡。

我爹没少给我收拾烂摊子。

但他从来没打骂过我什么，除了偷看王奶奶孙子洗澡的事。

那次，他虽然照常给我洗衣做饭，却一直对我不理不睬。

我心虚的找到他道歉。

他认真的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在流转。

“罢了，我既选了这条路，便不该再生什么多余的想法。”

他没头没尾的说了这么一句，而后极严肃的教育起我来。

“人贵在品质，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切勿因旁人都坏，自己也跟着变坏。”

我爹这么跟我说着。

所以，按他说的，就算王奶奶家孙子嘲讽我是没娘的孩子，我也不该抛开自己的道德去报复他。

这话我听进去了，却没这
醒了，只是一直看着我，默不作声。

“你是什么人！

为什么会在我家里！”

我爹上前威胁道。

那人嘴唇惨白，声音沙哑的说不出话来。

“爹，我在山崖边上发现他的，你老跟我说要帮助他人，我就把人弄到家了……”我心虚的解释着。

我爹无奈的看了我一眼，把鱼叉放回了原处。

那人就这么在我家暂时住下了。

尽管我爹日日都警告我离他远些，我还是忍不住翻窗户过去看他。

毕竟这十几年来，除了我爹，我还没见过长得那般俊美的人呢。

5我爹日日守着，我也没机会同那人多说几句话，只听他说他叫周巍，是京城人士。

那日，村里王奶奶去世了，我爹因为是秀才出身，所以被请去主持奠仪。

走之前，他又提醒我一遍，让我给周巍送完晚饭就出来。

我一个劲儿的点头，拍胸脯保证自己绝对守规矩。

可他刚下山没多久，我便带着我从山里摘的野果推门进去。

我家只有我跟我爹，所以从来没养成过敲门的习惯。

我进门时，周巍的上身脱了个精光，正准备给自己换药。

见我进去，急忙挡住胸口，吞吞吐吐的向后撤了几步。

“谢姑娘！

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

我忙丢下果子，捂着眼睛跑出去。

可脑子里却不自觉的想起他裸露的胸脯。

我也曾偷看过小王洗澡，但他干巴巴的身材和周巍比简直差远了。

小铁匠也不行，他虽壮硕，但皮肤黝黑，全然不如周巍细皮嫩肉。

想到这儿，我猛地拍了下脑袋：“谢思月！

你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我被我的想法吓到，蒙头跑去不远处的小溪洗了把脸。

6从那天开始，我便一直躲着周巍。

因为我一看到他，我便想到他白花花的胸脯，一想到这儿，我便要脸红。

昨日被我爹撞上了，还以为我发烧了，作势就要试一下我额头的温度。

我被周巍盯着，脸红的更厉害了，不管不顾的跑开。

晚上，周巍撑着拐杖敲响了我的窗户。

我正疑惑呢，还以为大晚上闹鬼了，吓得躲在被窝里不敢动。

周巍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我怕被我爹发现，赶忙把窗户打开。

“你大晚上，敲我窗户做什么！”

我压低声音，生怕被我爹听到动静。

“我是想跟你说，那天的果子很甜。”

周巍笑得很真诚。


场景恰好被赶回家的我爹看到。

他脸色铁青，丢下手里的乌木果便回房间去了。

我最爱吃乌木果，但这果子只有在秋冬之交才会短暂出现一个月。

最近因为周巍的事情，我把乌木果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我这才知道我爹早出晚归都去做了什么。

我端着换来的排骨敲响他的房门。

毫不意外的，门没关。

“爹，咱们今日吃糖醋排骨怎么样？”

我试探的问。

他整个人黑着脸坐在那里，两鬓有些斑白，看向我的眼神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情感。

那种隐忍又疯狂的感觉，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叫周巍的？”

我爹问的很直白。

我低头，沉默不语，他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

原本我以为他会反对，甚至把周巍赶出门去，可他没有。

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然后接过我手里的排骨，去厨房做饭了。

9半个月后是我十八岁的生辰，我爹亲手挖出一坛青梅酒来。

我爹在梧桐树下埋了很多青梅酒，他说我娘爱喝。

我十二岁时偷偷挖出了一坛，甚至打开尝了尝。

那青梅酒酒香四溢，味道酸甜但没有梅子的涩味和烈酒的辣味。

我爹砍柴回来时，我喝醉了正躺在院子中央。

他二话没说，上来先把埋酒的土坑填上，等我酒醒后，狠狠的骂了我一通。

从那以后，我就被禁止接触埋酒的土坑，但我爹也允许我在每年生辰的时候，开上一坛。

不知从何时染上的习惯，我爹总会在我生辰那天给我买一串糖葫芦。

我和他下山采买回来时，周巍在家做了一桌的菜，都是我平时爱吃的。

我没想到他会记得我随口说的事情。

我爹看到他殷勤的摆盘，面无表情，头也不回的进了厨房。

再出来时，他已经将那坛被泥封的青梅酒倒入了酒壶。

饭桌上，周巍递给我一支月牙状的木簪，他说，那是他用梨木亲手刻的。

我爹看了一眼，默不作声，闷头夹起菜来。

我不明白他眼神中的克制从何而来，我以为，他是不想让我同周巍走得太近。

当天晚上，我又做起儿时那个梦来。

梦到那块玉牌，梦到那棵小树苗。

突然，梦里一个看不清脸的女人，指着我家院子里，我爹埋酒的那个位置。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情节
被关在地牢，他们问我关于你的事，我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他什么都不会说，不然也不会被折麽得没了人样。

“周巍……原先并不知晓，也是在我被关进周家地牢后，他才在周秉言的授意下见到了我。”

我帮他擦拭的手顿了一下。

谢文骏继续说着：“周秉文将他的经历告诉了周巍，他犹豫过，曾背着周秉文放我离开，不过中途被截下，周秉文告诉他，如果他能吃下你的心脏，不仅当初害他跌落悬崖的人会被正法，周家的全部生意也会交到他手里，逃出来的路上，我不放心，一直假意昏睡着，果不其然撞上了他意图行凶……”他没再说下去。

但我也大致听懂了这故事。

谢文骏是想让我不要过多怨恨周巍，就像他抹去我那些痛苦记忆一样，他不愿我背着仇怨活下去。

可我从来就是个有仇必报的，他清楚，周秉言也清楚。

20我把周巍的尸体装进马车，又连夜将谢文骏带到了我过往众多住所中的一处住下。

在他睡下后，我驾着马车去了京城。

站在高台之上，我望着受惊的马车向周府疾驰而去。

周家的小厮掀开车上的门帘，惊恐的冲进府中汇报。

而后，在周秉言的注视下，周巍的尸体被抬下马车。

我在周巍身上放了一封信，上面写着“周秉言亲启”。

我知道，周秉言一定会看。

所以，我一早就在周巍的身体上还有信纸上涂满了见血封喉的毒药。

信的内容很简单，不过一句话而已——“欢迎你堕入地狱。”

毫无意外的，周秉言死了，享年九十五岁。

周家子嗣众多，旁支也多，一天里，不仅没了掌权人，就连继任者也死于非命。

一时间，周家的生意开始四分五裂，不复昔日荣光。

我回到了和谢文骏的新住所。

他问我为何离开了好几日。

我笑着拿出一筐乌木果来：“这果子摘起来还真是麻烦。”

21我没有提关于周家的任何事情，谢文骏也识趣的配合着我。

因为那一年的折磨，他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

我请了许多大夫来看，没有一个能给我一个满意的回答。

他们说，谢文骏身体亏损太多，怕是寿数有限了。

我看着他乌黑的眼眶，还有那养了小半年也没能胖上来半斤的身躯，心中止不住的愧疚。

我知
是好久不见。”

他唤我“月牙”，可那是我娘的名字。

“阿月，不要听他说的，你快跑！”

耳边传来我爹虚弱的声音。

周巍身着婚服站在他祖父身旁，眼中满是纠结、犹豫与不安。

他向我伸出手：“阿月，来我这边，你们都会安全的，我发誓！”

一个撒过谎的人，该如何能让人相信他此刻说的就是真话呢？

我不信他，拿起匕首对着所有人。

“月牙，只要你留下，我可以放谢文骏离开周家。”

周老太爷抛出了诱人的条件，是利诱更是威逼。

“你大概认错人了，我不是我娘，我的名字叫谢思月！”

周老太爷笑得癫狂：“原来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他让人围上来，我扶着我爹步步退后。

千钧一发之际，周巍不知从哪抽出一柄短刀，就那么放在脖颈上，挡在我身前。

“祖父！

放他们走！”

14有周巍的以死相逼，我和我爹安全的离开了周家。

他叫来一辆马车，帮着我把我爹扶上去。

“阿月，骗了你是我的错，但求你再相信我最后一次，让我把你们平安的送回家。”

此刻，我爹已经昏死过去，我除了相信他，别无选择。

在路上颠簸的两日，我没和他说一句话。

昏昏欲睡之际，我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应当是我刚出生时的场景。

我爹小心翼翼的从我脖子上取下一块玉牌，然后和那些青梅酒一起，埋入了地底。

“我只希望你能安然自由的度过一生。”

梦里的我爹温柔的说着。

我醒了，看着身旁昏睡的我爹，我直觉他好像藏着什么秘密，与我有关的秘密。

回到家时，记忆中那个熟悉的院子，此刻布满了灰尘。

周巍帮我把我爹放在床上，又帮我打来了干净的水。

他说他只是想帮我。

我没有拒绝。

因为夜色昏暗，我只能留他过夜，却没允许他住在房间里。

15夜里，我隔窗望着不远处那辆马车，心软的想给他送去一床棉被。

他蜷缩在车里，看向我时的眼神满是爱意。

“夜深露重，要要不要喝杯酒暖暖身子？”

他晃晃手里的酒壶。

鬼使神差的，我接过了酒杯。

两杯酒下去便开始意识模糊。

周巍的手在我身上乱游，一抹寒意从胸口处袭来。

恍惚间，我看到我爹奋力把人从我身上拉下去，两人扭打在一起，而周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