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夜以继日的诵经祷告，舍弃我自身寿元也要保他度过生死之劫的誓愿，又算什么呢？

我长吸一口气笑了笑，“你自然该迎她进门，傅将军你的事情都与我无关了。

今日既还了玉佩，你我日后井水不犯河水……苏云你什么意思？

你非要跟清媛争这个虚名不可吗？”

傅承煜眼看说我不通，整个人都不耐烦起来。

“傅将军你错了，我并不想争什么虚名，日后我的婚嫁跟你也不再有任何干系，你请回吧！”

我用尽全力稳住身形，避免在他面前失态。

没想到傅承煜嗤笑了一声，“苏云，你如今族中无人，除了我，还有谁会要你？”

我再也忍不住，匕首出鞘，直取傅承煜面门。

“快滚！

以后再来苏府，我宰了你。”

傅承煜显然没想到我居然会动手，整个人气得脑门青筋都在跳。

“苏云，你好得很，日后可千万不要求我。”

“傅承煜。”

我终于还是没忍住叫了他一声。

“怎么，后悔了？

我告诉你……如果你想见沈清媛，也会这样半夜不顾及她的清誉翻窗相见吗？”

说完我没等他回答，就扯着油光水亮的嗓子吼了起来。

“救命啊有登徒子半夜翻窗啊啊啊！”

傅承煜脸色一白，立刻遁走。

甚至因为太过紧张，翻窗的时候还扭到了脚。

看着他那狼狈的样子，我只觉得好笑。

或许是因为我和傅承煜的事情闹得太凶，居然惊动了皇后娘娘。

她一大早就命掌事姑姑来宣我进宫。

温柔和蔼的皇后娘娘，看见我便忍不住哭了起来。

“可怜的云儿，怎么瘦成这副模样了？”

皇后娘娘是我娘亲的手帕交，当日我娘亲逝世后，她曾想要把我接到宫中抚养。

可我知道，进了宫后我就难见到傅承煜了。

为此，我百般拒绝了皇后娘娘的好意。

可没承想，如今我和傅承煜恩断义绝，反倒还是皇后娘娘惦念着我。

“云儿，你告诉本宫一句准话，你是不是喜欢傅承煜那小子？

若是你喜欢他，本宫做主为你们赐婚！”

皇后娘娘想来也听到了坊间的闲言碎语，此刻摆明了要替我做主。

“谢娘娘垂爱，可我已经不想嫁给傅承煜了。”

强扭的瓜不甜。

这个道理我懂，皇后娘娘更懂。

“那是这小子没福气，你日后若看上了哪家的王孙公子，只管告诉本宫，本宫替你安排！”

皇后娘娘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才放我出宫。

可冤家路窄，我居然在宫门口看见了傅承煜。

他看见我，脸色倏地一下变了。

“苏云，你进宫干什么？”


由于我身形匆忙，因此起身时不免带倒了桌案上的紫砂壶，茶壶掉在地上，碎成了四五片。

这下邻桌的千金又开始叫了起来。

“啊哟哟哟哟哟这不是陈夫子的最得意的那把提梁紫砂壶吗？

如今碎成了这个样子，真是可惜啊！”

“听说这把紫砂壶价值千金呢，就这样摔碎了可如何是好？”

原本一直皱着眉的傅承煜，此刻更是出言责怪。

“苏云你看看你，毛手毛脚的成什么样子？

你这样的如何能当傅家的主母？

如何比得上清媛稳重？

教出来的丫鬟也没规矩。”

一旁的沈清媛反倒笑了笑，“不过是一把紫砂壶罢了，不值什么的，你也太较真了。”

沈清媛嗔怪地看了傅承煜一眼。

那等眉眼官司，何其亲密，傅承煜只是被她看了一眼，就立刻住了声，像是被摸顺了毛的大狗。

“小姐，你的手起水泡了。”

可不是吗？

我晨起在凉亭方被烫了一次，如今又被烫了一次，怎么可能不起水泡呢？

鸳鸯一直待在我身侧，委屈得都快要哭了。

可即便如此，一直守在沈清媛身边的傅承煜都没发现我的异样。

相反，他竟然还当着大家的面说起了那枚曾送给我的玉佩。

“云儿，我傅家的祖传玉佩你拿去把玩了，找个时间送回来吧！

那是傅家主母的信物，你拿着不合适。”

他说这话时，眼神全无不自然，好像先前给我的承诺统统不作数了般。

这送出去的玉佩，居然还能要回来吗？

“傅将军，您……”鸳鸯似乎是再也忍不住了，立刻就想冲出去替我抱不平。

我立马拉住了她。

“我看沈小姐和傅将军堪称绝配，日后成了好事，可要请我喝喜酒啊！”

“是啊沈小姐，承煜的心在你身上，我们都知道，日后就该叫你嫂子了！”

那些原本跟在傅承煜身后的兄弟们，如今各个都上赶着捧沈家的臭脚，如同我不存在一般。

可分明在傅承煜去江南前，他们还围着我，一口一个嫂子。

我攥紧了身侧的玉佩，努力仰着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傅承煜，这块玉佩是我当年从那里赢过来的，十发弓箭，百发百中。

如今你想要把它给沈姑娘，那还请沈姑娘张弓拉箭，若也百发百中，那么我就将这玉佩奉还。”

“闭嘴！

清媛什么身份，怎么会这种草莽匹夫的本事？

这箭我替她射，十发弓箭后，你务必要把玉佩还我！”

傅承煜如同战斗的公鸡，直接挡在了沈清媛身前。

那神情姿势，就好像我是个要陷害沈清媛的歹毒之人。

“傅将军，当日我射箭可没有让别人代劳，你凭什么代替沈姑娘？”

傅承煜不耐烦极了，“我心悦清媛已久，日后她会是我的妻，所谓夫妻一体，我如何不能代替她？”


我自然是想好了。

古语云：“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他日后不是我夫君，我的寿命自然不能白白赠予他。

至于沈小姐是否愿意赠寿，那要看他的造化了。”

我心念一起，红线被我从中剪断。

只几息之间，他和沈清媛之间果然有了丝丝缕缕的红线缠绕，是缘起的征兆。

可不知为何，只存在了几息便灰飞烟灭。

我回过头去看傅承煜的长明灯，果然忽明忽暗，是油尽灯枯之相。

“唉。”

月老仙使长长一声叹息。

“他心仪的这位女子，恐怕不舍得自身的寿元。”

我只看了几眼，并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放下姻缘剪，磕头拜谢。

回到府中，我把这些年傅承煜送来的各类物件儿都登记成册，然后让小厮抬回了傅府。

这动静不可谓不大，几乎全城百姓都知道，我和傅承煜已经恩断义绝。

我满以为自己这样好心成全，他一定满意极了。

可没想到他居然策快马来到我府门前大吵大嚷。

“苏云你果真这么狠心，你难道忘了我们之间的青梅竹马之情了吗？”

“我只是想要回报清媛的救命之恩，立她为正妻罢了，我并没有说不娶你啊，你为何要这般同我赌气？”

周围的百姓越聚越多，流言甚嚣尘上。

“是啊，苏小姐的架子也太大了，她族中都无人了，哪里比得上沈小姐家大业大呢？

做个贵妾也不亏呀！”

鸳鸯急得眼睛都哭红了，“小姐这可怎么办啊？”

老实说，他的举动也出乎我的意料。

我单以为他是移情别恋罢了，却不想他是要坐享齐人之福。

我看了眼苏家祖先的牌位。

既然他想闹大，想要借市井舆论毁我清誉，那我也只好奉陪到底。

“来人，把这些牌位都搬出去，放在苏府大门口。”

大门口看热闹的百姓见苏府中门大开，以为有热闹可看。

傅承煜也是。

他高兴得下了马，口中呼唤着我的名字。

“云儿，你想通了吗？

你……”可他见到的不是我，而是我苏家世代祖先的牌位。

我家世代忠烈，一门四将军，为国杀敌无数，全都马革裹尸，命丧他乡。

一座座牌位搬出来，周遭百姓的议论声越来越小。

鸳鸯声音都在发抖，但姿态却十分强硬。

“请傅将军把刚刚说的话，对着苏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再说一遍，若是苏家的祖先答应让我家小姐入傅府做妾，那么我家小姐二话不说，马上乘小轿着粉衣，进傅府的侧门。”

突然有马蹄声踢踏，是我父兄从前的部下匆匆前来。

他们将苏府大门团团围住后，立刻下马跪在了我苏家祖先的牌位前。

“老将军，将军，少将军在上，受我等一拜。”


夫妻一体？

此话一出，满室哗然，所有人都开始鼓掌起哄，更显出了我的难堪。

傅承煜带着所有人到了教武场，只嗖嗖嗖几下，就完成了任务。

众人也难见到少年将军的身姿风采，因此俱都拍手叫好。

傅承煜最后一箭射完，立刻转过头去看向沈清媛。

“如何？”

像是一只等待夸奖的大狗。

只见沈清媛莞尔一笑，“将军神勇。”

他们两人眼中仿佛再不能容纳下第三个人。

傅承煜放下弓箭，才大步向我走来，眉眼间满是对我的不赞同。

“你可真是不懂事，若你这性子不改，日后进了我傅家的大门，可不要欺负清媛？”

我原本今日到这地方来，就是为了探知傅承煜的态度。

我苏云是虎将之女，拳头上行得人，胳膊上走得马，绝对不会是那种涎皮赖脸之徒。

今日既然已经知道了傅承煜的心意，那么玉佩自当退回。

至于妾么，我自然不会当。

我伸手解下了曾经视如珍宝的玉佩，双手交还给傅承煜，退后半步，给他行了个万福礼。

“祝傅将军和沈小姐百年好合，琴瑟共鸣。”

傅承煜还想说些什么，但我却不想再听。

只带着鸳鸯走出了沈府的大门。

一路上鸳鸯哭啼啼，“我们家小姐命苦啊……”我摸了摸她的脑袋。

“哭什么，该为我高兴不是吗？

至少我这辈子不用再分寿元给旁人，可以长命百岁了。”

可令我没曾想到的是，傅承煜居然三更半夜的翻窗而来。

本来我正抱着被子睡得香甜，但常年习武养成了睡卧警醒的好习惯。

“谁？”

我一个鲤鱼打挺翻下床，立刻抽出枕头下的匕首架在了来人的脖子上。

“云儿，是我。”

傅承煜声音温柔，带有求全之意。

“今日问你要回玉佩，生气了不是？”

他想伸手来牵我，却被我躲开。

“云儿你莫要任性，清媛是大家小姐，如何能做小？

但你我青梅竹马，就不必在乎这些虚礼了。”

他见我不言语，以为我被说动了几分，更肆无忌惮地解释起来。

“清媛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此去江南遭遇伏击，清媛颇通岐黄之术救了我，否则我已经命丧黄泉了。”

“她救了你？”

傅承煜以为我仍旧关心着他，语气轻快了不少。

“常言道，救命之恩以身相许，难道我不该迎清媛进门吗？”

他开始在我面前回忆往昔。

说些受伤如何凶险，如何在山洞中昏迷，醒来时如何在马车上得到沈清媛如何照料之语。

“若不是清媛把我救上马车，我说不定早就暴尸荒野。”

他字字恳切，言谈间仿佛奉沈清媛为神女。

那我在月老庙里的日日夜夜算什么呢？


我根本不想理他，但他却根本不让路。

“和皇后娘娘说话。”

也不知道我这话究竟触动了他哪根神经，他居然用力攥着我到僻静处质问起来。

“苏云，你不是说不想进我傅家的大门吗？

那你去找皇后娘娘干什么？”

他神色着急，攥着我的手指也在我的手腕处留下了青青紫紫的痕迹。

“你就这么可恶，非要争我的正妻之位吗？”

原来他以为，我进宫是来求皇后娘娘赐婚的。

“你放手！”

“我不放，你现在立刻去求皇后娘娘收回成命！

你……”他拉着我就要往皇后娘娘宫中去，好像生怕我抢了沈清媛的位置。

我没办法，只好一脚踢在他的后腰位置，顺势收回了自己的手。

一旁的鸳鸯实在看不过去了，直接拦在了我面前。

“傅将军请自重，皇后娘娘确实动了赐婚的念头，但我家小姐已经回绝了，若是将军不信，大可去问皇后娘娘，何必为难我家小姐！”

“回绝了？

怎么可能，你家小姐……”傅承煜呆呆地愣在原地，但我实在不愿意再多跟他说一句话，因此直接带着鸳鸯走了。

上马车前，我停住了脚步。

“小姐，怎么了？”

我转身拉过一匹快马，翻身骑了上去。

“鸳鸯你先回去吧，我去月老庙一趟。”

鸳鸯扒拉着马辔，显然不大乐意。

“小姐明日再去吧，今日已经晚了。”

我调转马头直接扬起了鞭子。

“我今日就去，这红线我是一日都不想留了。”

耳边有风声呼啸，我骑在马上，同傅承煜的过往也如同走马灯一般闪过。

我父兄战死沙场时，是傅承煜陪在我身边张罗丧事，给我支持和力量。

但也是他，说出了我族中空无一人，除了他没人会娶我这种锥心之言。

他的好和坏，譬如昨日霜露，总会随缘分而逝。

如今我和他既然已经走至绝境，那我的确就不该再以命相搏，强留他于世间。

我到达月老庙时，已经月并中天。

庙中香火幢幢，仙使于烟雾缭绕中盘坐于蒲团。

正殿中密密麻麻的，是红尘三千的姻缘线。

“云丫头来了。”

我点点头，抬眼就看见系于我和傅承煜之间的红线摇摇欲坠。

“师父，您说得对，姻缘不可强求，还是剪了吧。”

特制的姻缘剪被我握在了手中，似乎有千斤重。

我一步一踯躅，缓缓向那独属于我和傅承煜的红线走去。

“云丫头，你可想好了，这一剪刀下去，不独独你和傅承煜此生会形同陌路，恐怕他的寿限也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