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同时转过脸。

虚掩的房门被推开，沈既白单手插兜，沉着脸，大步走进保卫科办公室。

走到报纸架前，取过架子上今天的最新报纸捏在手里，站到办公桌前。

“身为保安科的工作人员，连相关政策都不了解，就要冤枉好人吗？”

扫一眼报纸上《关于允许科技人员兼职的若干建议》几个字，刘科长有些局促地站起身。

“这……我们……”

没有再理会刘科长，沈既白转过身，将报纸怼到方孝敏脸前。

从西裤口袋里掏出右手，指尖点在那个标题。

“不是睁眼瞎，就给我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岁岁从唐云锦怀里探过身，扫一眼报纸上的标题。

麻麻，沈蜀黍可真是宋江本江——及时雨啊！

对方气场太过强大，方孝敏呆怔数秒才反应过来。

“不是……你……你谁啊你？！”

制衣厂厂长张清华，紧跟在沈既白身后走进办公室，一把抓住方孝敏的胳膊将她搡到一边。

“这是外交部的沈司长，一边待着去，这没你说话的份儿！”

目光扫过唐云锦，张厂长皱眉看向刘科长。

“怎么回事？”

“张厂长，是这样的。”方科长有些紧张地扯扯唇角，“唐主任涉嫌经济犯罪，我们正调查呢！”

“胡闹！”张厂长的嗓门瞬间高了八度，“小唐是厂的技术骨干、模范标兵，怎么就犯罪了？”

两位保卫科的工作人员看出形势不对，立刻调转矛头指向方孝敏。

“厂长，举报信是方孝敏写的，这可不关我们的事啊。”

“没错，就是她无中生有，造谣捏造，陷害咱们唐主任。”

……

张厂长拧着眉，向方孝敏转过脸：“你举报小唐的?”

方孝敏胆怯地后退一步，“厂长，我……”

“食堂里油水太足，把你胆儿都吃肥了是不是？”张清华气得脸都黑了，“当初你进厂当临时工，可是小唐求着我才同意的，这刚签完合同这才几天，你连自己师傅都敢举报了？”

面对张厂长，方孝敏顿时怂了。

“厂长，我就是……弄……弄错了，我认错还不行？”

“弄错？”沈既白轻哼，“如果人人乱写举报信，一句轻飘飘的弄错就过去，这社会还不乱套了？”

“沈司长说的没错，这件事情必须严肃处理，还唐主任一个公道。”

张清华抬起右手，指住方孝敏的脸。

“方孝敏，你马上给我回去，写一份五千字的深刻检讨，中午吃饭的时候，全厂广播向唐主任正式道歉。”

五千字检讨，还要全厂广播……

岂不是要让全厂看她的笑话。

方孝敏苦着脸，欲哭无泪：“可是，我……我还要上班呢……”

“上班，你还有脸上班？”张厂长冷哼，“敢少写一个字，这个班你就不用上了。滚！”

方孝敏扁着嘴，抽抽噎噎地滚了。

“丢人现眼的东西！”张厂长气骂一句，一脸无奈地看向沈既白，“沈司长，真是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

“这么大的工厂，难免有一两个害群之马，张厂长言重了。”沈既白微笑着向唐云锦转过脸，“这位就是唐云锦同志吧？”

唐云锦：……

都一起看过电影了，这位装什么大尾巴狼啊？

“没错。”张厂长笑着站到唐云锦身侧，“我给您介绍一下，这就是我们打版车间的主任唐云锦同志，您看看，您找的人是她吗？”

“没错。”沈既白微笑点头，“就是她。”

“那就好，咱们去我办公室聊吧。”张清华抬手做个请的手势，向唐云锦做个眼色，“小唐，快走啊！”

岁岁：？？？

麻麻，沈叔叔这是唱得这出啊？

唐云锦扬扬眉：“谁知道。”

送个照片而已，有必要搞这么隆重吗，还要去厂长办公室交接？

抱着岁岁追到沈既白身侧，她扫一眼走在前面带路的张厂长，悄悄拉拉沈既白胳膊，压着嗓子。

“你搞什么鬼？”

“放心，是好事。”沈既白向她眨眨眼睛，“到了你就知道。”

当着厂长的面儿，唐云锦不好多问，只能与两人一起来到楼上的厂长办公室。

张厂长主动走快两步，推开房门。

“周老师，我把人给您带来了。小唐，快进来啊！”

唐云锦抱着岁岁走进办公室，一眼就看到之前在公交车上遇到过的女乘客，正从沙发上站起身向她看过来。

“您……您不是公交车上那位阿姨吗，找我有事？”

“这位是燕京大学的周老师，人家是特意来给你送锦旗的。”张厂长笑着解释。

周诗青接过一旁年轻司机递过来的锦旗，捧到唐云锦面前。

“小唐同志，之前谢谢你帮我保住钱包。”

“您这也太客气了。”唐云锦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看对方手中的锦旗，“这么点小事，您还送什么锦旗啊？”

“对你是小事，可是对我是天大的事。”周诗青将锦旗送到她手上，“那天没来得及告诉你，我的钱包里，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

她颤抖着手指，从提包里取出钱包打开，送到唐云锦面前。

“就是这个。”

众人好奇地移过目光，只见钱包的相片夹里，塞着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里是一个二三岁的小姑娘，穿一条荷叶边深色背带连衣裙。

一对大眼睛黑若点漆，粉雕玉琢如洋娃娃，笑得一脸灿烂。

“这是……”

“这是我女儿宁宁。”周诗青收回钱包，手指颤抖着抚过照片里女孩子的脸，“两岁的时候在火车站走丢的，这张是她走失前一天拍的照片。”

“周老师，您别难过，我相信你肯定能找到女儿的。”

周诗青吸吸鼻子，努力控制住情绪。

“不好意思，我……一提到这事就有点控制不住。”

将钱包郑重收到背包，周诗青控制住情绪，注意到唐云锦怀里抱着的岁岁，她不由地又想到女儿。

这孩子，和自家女儿小时候可真像。

“这是您女儿吧？”

“她叫岁岁，岁岁平安的岁岁，刚六个月。”

“好名字。”周诗青伸过手掌，轻轻抚住岁岁软嫩的小脸蛋，“我女儿和你年纪差不多，要是现在还活着，应该也结婚生子了。”

自家女儿岁岁差点走丢，同为母亲，唐云锦对周诗青的心情也是感同身受。

看周诗青眼泪又要掉下来，她只觉得自己胸口里也是一阵揪得慌。

伸过手臂，安慰地扶住老人家的胳膊。

“周老师，您也别太难过了，我相信……吉人天相，您看，相片都保住了，您的女儿肯定也会逢凶化吉。”

“是啊，周老师！”张厂长也笑着安慰，“唐主任家的孩子和您的女儿这么像，这就是缘份啊。”

周诗青努力控制住情绪，目光落在唐云锦脸上。

“唐主任，说出来可能有点冒昧，您……您愿意当我的干女儿吗，我一定把岁岁当成亲外孙女一样看待，如果你不愿意，偶尔让我见见岁岁都行，我保证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可以吗？”

“这……”注视着老人家通红的眼睛，唐云锦实在不忍心拒绝，“好，以后逢节过节我带孩子去看您，您看行吗？”

岁岁主动向周诗青倾过身，伸过两只小胳膊求抱抱。

“这孩子，真乖真懂事！”周诗青一脸惊喜地将小家伙接过来，搂到怀里，“那就这么说定了，等周日你带上岁岁，去家里吃饭。”

转过脸，周诗青笑着向年轻司机提醒。

“小王啊，一会儿你回单位的时候记得告诉世崇一声，这个周日他必须回家，看看我给他认的干妹妹。”

站在一旁的年轻司机笑着点头，“您放心吧，我一定转告宋区长。”

这位是区长妈妈？！

唐云锦：！！！

岁岁：！！！


“第一次打交道就当咱们交个朋友，以后有钱大家一起赚。”店主笑着拍拍胸口，“我叫韩林，姐要是信得过我，以后您的衣服拿过来，我帮您代卖，利润咱们对半分，怎么样？”

韩林？！

听到对方报出名字，岁岁好奇地打量店主一眼，大眼睛里放出光来。

果然是情场失意，商场得意啊。麻麻，这次咱们可是捡到宝，我这个富二代，稳了！

唐云锦：……

有这么说自己妈的吗？

唐云锦弯下身，将岁岁抱到怀里，悄悄凑到小家伙耳边。

“岁岁，这个人你认识？”

那当然了，他可是未来时装界的龙头大佬——韩氏服饰的创始人，我律所的大客户，麻麻和他合作准没错。

刚刚看到韩林的时候，岁岁就觉得对方有点眼熟。

只是因为时隔多年，眼前的未来大佬，还是个留着齐秦式“狼尾巴头”，穿着喇叭裤、花衬衫的杀马特时尚小青年，变化实在有点大。

直到听对方报出名字，岁岁才认出他的身份。

看唐云锦没有回答，韩林只当她是不愿意，略一沉吟。

“要不然这样，您只把您的衣服交给我独家代卖，我再给你加一成，您六我四。”

做服装生意两年多，韩林现在已经算是行家。

前两年做生意的少，随便从南方批发点袜子都能赚钱。

这两年下海的人越来越多，人们的生活越来富裕，眼光和要求也越来越高，品质就成为关键的一环。

唐云锦的货样式新潮，品质又足够好。

比起他从南方批发来的货，各方面都要上一个档次，能卖上高价，比薄利多销赚辛苦钱强多了。

唐云锦露出微笑，“好，那咱们就试试。”

韩林一脸兴奋，“姐什么时候能把货拿过来？”

“我会先拿几套不同款式的样品过来，咱们先试试。万一我的货不行，您可以反悔；万一你卖得不行，我也可以另外找人合作。咱们双方都满意，再签正式合同，赚得钱还是一人一半，不过风险也要共担，我的成本你也要承担一半。”

在岁岁这个奶萌大律师当军师，唐云锦自然是滴水不漏。

韩林一脸惊讶地上下打量她一脸，眼睛里明显地添上几分欣赏。

“姐果然不是普通人，我就知道没看错人。”

韩林收起吊儿郎当的表情，挺直腰背，郑重向她伸过右手。

“那咱们就合作愉快，一起发财！”

唐云锦笑着伸过手掌，与他握握手。

“好，一起发财。”

接下来的几天，唐云锦除了上班、吃饭、照顾岁岁，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她的新生意。

考虑到版权的问题，岁岁没有再让她模仿别人的款式，而是从唐云锦自己画好的服装图里，挑出几套经典的款式。

唐云锦很快就做好十几套不同款式、大小的衣服，送到韩林的店里。

转眼，已经是元旦当天。

厂里给所有人都放了假，按照惯例举行元旦联欢会。

唐云锦和唐云时、岁岁一起来到制衣厂，帮着唐云锦将女工们做好的衣服提到职工宿舍。

猜到杨柳今儿可能会穿那套“新衣服”上台主持，唐云锦笑眯眯开口。

“今儿可是元旦，新年新气象，大家都把新衣服穿上吧。万一有不合适的，我好给你们改。”

知道唐云时在这里不方便，唐云锦打开手里提着的保温桶，将里面保着温的奶瓶取出来。

“你去水房接点热水，万一岁岁奶凉了，就用热水泡泡。”


“王姐，问您点儿事。”唐云锦拉住王姐的胳膊，“我想把我们家那两间平房卖了，您知道谁家想买房吗？”

方孝敏原本已经走进车间，听到唐云锦想要卖房，急忙停下脚步缩到角落，侧耳偷听。

王姐皱眉：“这个我真不太清楚，好好的，你卖房干什么？”

“这不是没办法吗？”唐云锦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之前我奶奶住院办丧事，我借了别人一万块钱，现在加上利息都快两万了，人家债主逼着我还钱，卖了房子都不一定够。”

“这么多啊？”王姐皱着眉，一脸关切，“要是卖了房，你们这一大家子上哪儿住啊？”

“这不是厂里马上分房吗？要是能分上最好，要是分不上，就只能在我们大杂院，先租间小房子凑合凑合。”唐云锦拉住王姐的胳膊，“王姐，这件事情您别和别人说啊。这钱是我的婚内债务，人家要是把我告了，孝文也有和我一起还的，要是让我婆婆知道，肯定又要和我闹。”

方孝文那个妈一向是钻到钱眼儿里，一分钟都能掰成两瓣花。

要是知道唐云锦欠这么多钱，能和她拼命。

王姐理解地点点头：“你放心，我谁都不说。”

方孝敏将一切听到耳朵里，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两万块钱的外债，自家大哥上十年的班，不吃不喝都攒不够。

抬腕看看手表，看距离上班还有一段时间。

方孝敏转过身，急匆匆地跑出车间大门，奔向办公楼的方向。

岁岁将一切看在眼里，笑眯眯晃晃手中的小波浪鼓。

报告麻麻，计划成功！

唐云锦挑起车帘的棉门帘，扫一眼方孝敏跑向办公楼的背影，转过身向女儿竖个大拇指。

如唐云锦和岁岁所料，方孝敏一路急奔，正是去找方孝文通风报信。

她跑到办公楼楼下的时候，方孝文正推着自行车，将王秀芬接回来。

“哥……”方孝敏大步跑过来，“不……不好了！”

昨天晚上，派出所仔细审问过王秀芬之后，将电话打到制衣厂保卫科询问情况。

方孝文连夜赶过去，解释半天，终于将自家老娘从派出所保出来。

一宿没睡觉，方孝文顶着黑眼圈，还在打哈欠。

“出什么事了，一惊一乍的？”

方孝敏看看左右，压低声音。

“我刚刚听说，唐云锦欠别人两万多块钱，卖房子都不够，还要让你一起还呢！”

“什么？”坐在后座上的王秀芬，气得直接蹦到地上，“她欠的债，凭什么咱们还？”

“唐云锦说了，这叫什么婚……婚内共同债务，我哥和她是夫妻就得一起还。”方孝敏一脸焦急地拉住方孝文的胳膊，“哥，你赶紧和她离婚，要不然，等人家债主把她告了，你想离都晚了。”

王秀芬冷哼一声，就要往车间的方向冲：“她想得美，我现在就找她去！”

“妈！你能不能消停点，还嫌我不够丢人啊？”方孝文忙着拉住她，将信将疑地看向方孝敏，“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你是不是听错了？”

“这种事，唐云锦能告诉你吗？”方孝敏翻个白眼，“这是她亲口说的，我还能听错，不想帮她还债，你就赶紧把婚离了。”

“就听小敏的，和她离！”王秀芬急吼吼地推一把儿子，“你倒是快去啊！”

方孝文皱眉想了想，交待方孝敏先送母亲去她宿舍，他转身来到打版车间。

看到他进来，岁岁坏坏一笑。

麻麻，蠢货上钩了！

唐云锦转过脸，看到走进来的方孝文，不动声色地撇撇嘴：“哟，什么风把方工吹来了！”

方孝文咳嗽一声，“你出来一下，我有正事和你说。”

向几个打版工交待一句，唐云锦跟在方孝文身后走出车间。

“有话说，有屁放。”

“唐云锦，我妈都快六十的人了，你竟然说她是人贩子，让她被进派出所，老人家差点吓出心脏病，你还是人吗？”

“真的犯心脏病了，那人是不是都没了？”唐云锦一脸无辜地眨眨眼睛，“什么时候出殡啊，我去送个花圈，烧点纸。”

“你……”方孝文气得俊脸铁青，“好，你不是想离婚吗，咱们现在就离！”

当初，唐奶奶生病的时候，确实花的钱不少，可是两万未免也太多了点。

方孝文现在也是半信半疑，故意这么说，就想要看看唐云锦的反应。

如果方孝敏听到的是真的，唐云锦肯定不会答应和他离婚。

如果唐云锦痛快地答应，这件事情肯定有鬼。

眯着眼睛，他紧紧盯住唐云锦的脸，等着她的回答。

“怎么，想和你的小狐狸精，名正言顺地双宿双飞啊？”

唐云锦抬起手指，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耳边碎发。

“你想离，我还不离了。我就是要拖着你们，让你们一辈子也结不成婚。”

转身，唐云锦头也不回地走进车间大门。

坐在澡盆里的岁岁，紧张地抬起小脸。

麻麻，死渣男上当没有？

“当然了。”唐云锦蹲下身，帮女儿正正小围嘴，“现在，他肯定正在琢磨着，怎么逼我离婚呢！”

岁岁合拢小手，向她竖个拇指。

麻麻牛X

唐云锦一怔，抬起手指在女儿眉心轻点一下。

“小姑娘家家的，不许说脏话。”

岁岁：……

车间外。

“哥！”方孝敏一路小跑着赶回来，“怎么样，她怎么说？”

方孝文摇头：“又不想离了。”

“我说什么来着，她就是想要让他帮她还债。”方孝敏拉住方孝文的胳膊，“哥，这事你可得抓点紧，姓唐的要是一直拖着不离，人家杨柳姐能一直等着你吗？”

“我知道了。”方孝文烦躁地点点头，“你赶紧去上班吧，我来想办法。”

理理衣服，方孝敏装出没事人的样子，换上工作服走到打版台前。

唐云锦正抱着一叠服装图样，给大家安排工作。

看到方孝敏进来，她抬腕看看手表。

“方孝敏，你迟到了。”

“我早就来了，我就是刚刚……”生怕唐云锦知道自己偷听的事情，方孝敏掩饰地撇撇嘴，“我就晚来五分钟也算迟到呀？”

“你晚五分钟，她晚五分钟，这儿活还干不干了？”

唐云锦转身走到墙上挂着的出勤表前，抓过红笔毫不客气地在方孝敏的名字后面，画上一个红叉。

“方孝敏，全勤奖扣除。”

方孝敏一阵肉疼。

好不容易出了徒，成为合同工，可以拿到全额工资。

结果，被保卫科扣掉一半，现在又扣掉五块钱的全勤奖，她下个月喝西北风去？

“那你还带着孩子上班，怎么不说啊？”

“我带着孩子上班，这是厂领导特批的。你不服气？那你也生一个。”

唐云身转过身，将手中最后一张图纸拍在方孝敏手上。

“哦，差点忘了，你相过那么多次亲，好像人家都没看上你，你就算想生也没人和你生吧？”

几个打版工都是偷笑出声。

岁岁坐在澡盆里，笑眯眯晃晃手中的小拨浪鼓。

不愧是我亲妈，这嘴皮子果然战斗力爆棚！

方孝敏相貌也算出众，可是户口毕竟是外地农村的。

人都是现实的。

找个漂亮女朋友玩一玩还行。

燕京城里的正式工，谁愿意找个没正式工作的外地农村媳妇儿？

偏偏方孝敏又心气高，非本地正式工不嫁。

高不成，低不就。

相亲无数次，一次也没成功。

唐云锦这句话，当真是扎在她的心尖尖上。

小心脏气得真抽抽，方孝敏忿忿地跺了跺脚。

“你生出来又怎么样，我哥照样不要你！”

没有给唐云锦反驳的机会，她冷哼一声，转身走向自己的工作台。

岁岁看准机会，小手一抬，将铁皮青蛙丢到他脚下。

方孝敏一向臭美，上班时还穿着杨柳送她的旧高跟鞋。

脚尖踩到铁皮青蛙，她脚下一滑，斜冲出去，一头撞在斜对面的墙上。

岁岁抬起小手，抹一把小鼻子。

哼，敢欺负我妈，摔死你！

方孝敏扶住撞疼的鼻子，气急败坏地转过脸，狠狠一脚踢过去，想要将岁岁的铁皮青蛙踢飞。

嗖——

杨柳送她的旧鞋，鞋号有点大，当场从她的脚上飞出去。

在半空中转了两圈，一头扎进方孝敏的茶缸子。

王姐刚好接完水回来，看到方孝敏茶卸里扎着的高跟鞋，唇角一抽。

“这是谁拿鞋泡茶，不怕嘴里长脚气。”

“哈——”

唐云锦和一众打版工齐齐哄笑出声。

方孝敏咬牙切齿地捞出泡湿的鞋，一瘸一拐地蹦出车间。

整整一天，无风无浪。

抱着岁岁挤下公交车，在胡同口的商店买好菜和肉，唐云锦一手提着东西，一手抱着女儿走进胡同。

“今儿晚上，妈妈就给岁岁做肉松，咱们吃大肉肉，好不好？！”

注意到大杂院门口站着的方孝文，和他身侧提着公文包的陌生男人。

唐云锦抱紧女儿，戒备地停下脚步。

“你们想干什么？”


唐云锦和她同事十年，知道王姐的人品，手艺好人老实值得信赖。

听唐云锦说完，王姐激动的眼圈都红了。

“唐主任，不用这么多，你给我一件两块，不，一块五都行。”

以她的手速，一两个小时就能做一套衣服，要是裁剪好的布片速度会更快。

在家加几个小时的班，就能赚一个星期的工资。

对王姐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唐云锦给她送钱。

“说三块就三块，不过我要保证质量。”

“您放心，不管多少钱，活儿我肯定给您干好。”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周六下班你和我一起回家。”唐云锦压低声音，“这件事您别和别人说。”

现在她已经是小规模的批量生产，不是给别人做件衣服兼职那么简单，唐云锦自然要更加小心。

一个星期就能赚别人一年的工资，难免有人眼红捣乱。

王姐纯朴一笑：“闷声发大财，我懂。”

两人一起走出车间离开，方孝敏从换衣间角落的纸箱子后面探出脑袋。

注视着唐云锦远去的背影，冷冷一哼。

“闷声发大财，我倒要看看你们搞什么名堂？！”

将岁岁从托儿所接出来，唐云锦在工厂附近的稻香村，装一个点心匣子，抱着岁岁来到周诗青住的市政大院。

元旦的时候周诗青打过电话，让她带岁岁和弟弟一起过来过节。

唐云锦因为要忙生意的事儿，一直没时间。

今儿也是特意过来看看，赔个不是。

保姆正裹着围裙在厨房里择菜，开门看到是她，笑着将二人让进客厅。

“周老师，您快看看谁来了？”

周诗青笑着从楼梯上下来，看到唐云锦和岁岁，眉眼就向上弯起来。

“小锦，快进来！来，岁岁，快让外婆婆抱抱。”

将岁岁抱到怀里，看到唐云锦手中的点心，老人家脸一沉。

“不是说过下不为例吗，你怎么又买东西啊？”

“哪有女儿看妈妈空着手的？”

唐云锦笑着将她扶进客厅，从手中的布袋里，取出自己做羊皮披肩，帮老人家披到肩上。

“您看看，这件披肩您喜欢吗？”

“你说说你这孩子，你那点工资养岁岁都不够，花这钱干吗？”周诗青将岁岁放到沙发上，拿过自己的钱包，“告诉干妈多少钱，干妈给你报销。”

“干妈，这不是买的。”唐云锦笑着按住她的手掌，“上次看您的披肩太薄，刚好家里有些剩下的羊毛布料，我就给您做了一件。”

“你没骗我吧？”

“真没有，不信，你回头去我家看看，现在还有一小块布料呢！”

周诗青放了心，抬手抚抚披肩上的中式团花祥云纹，满心满脸都是喜欢。

“真好看，难怪既白都要找你做衣服，那些花里胡哨的外国货我是真看不上，要说还是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清新典雅。”

二人正说说笑笑聊着，房门再次被人敲响。

保姆过去拉开门，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仰首大步走进来。

男人脸上棱角分明，五官英俊。

尽管身上穿的是中山装，还是能看出明显的军人做派，后背挺直，双目犀利。

与沈既白的贵气精致不同，眼前的男人有点糙，身上是被血和汗水洗礼出来的霸气和不羁。

乌溜溜的大眼睛落在男人身上，小家伙坏坏一笑。

这是谁家的糙汉大狼狗跑出来了？！

唐云锦：……

周诗青：……

提着公文包的宋世崇，顺着小家伙的声音转过脸。


方孝文无奈地看一眼杨柳，“你这不是直接告诉她，岁岁在火车站吗？”

“告诉她又怎么样？”杨柳走到窗边，斜睨着跑出楼门冲到自行车边的唐云锦，扫一眼腕表，“我给阿姨买得是六点一刻的车票，现在是五点半，她就是把自行车蹬出火星子，发车前也赶不到火车站。”

想到那些照片，杨柳皱眉转过脸。

“对了，底片你要回来没有？”

她爸妈是机关干部，都是有头有脸的人。

要是她和有妇之夫搞在一起的事情传扬出去，杨家可丢不起这个人。

“不用担心。”

方孝文迈步走过来，注视着楼下的唐云锦，冷冷一笑。

“岁岁就是唐云锦的软肋。只要岁岁在咱们手里，别说底片，厂里的新房她也得乖乖帮我分。”

杨柳满意地弯起唇角，“和咱们斗，她还嫩点！”

楼下。

“让开，都给我让开！”

唐云锦用力蹬着自行车车，急急摇着车铃，穿过下班的人潮。

胸口里，心脏几乎要跳出来。

回方孝文老家洛南的火车，每天只有三个车次。

上午一趟，下午六半一刻和晚上九点半各一趟。

杨柳刚刚从火车站回来，订的票十有八九是六点一刻那一趟。

如果她不能在火车发车前赶到车站，把女儿追回来。

一旦王秀芬将岁岁抱回老家，将孩子藏到哪个亲戚家，或者送人……

她这辈子只怕就再也见不到女儿了。

“岁岁，等等妈妈，你一定等等妈妈，妈妈马上就来……”

咯噔！

踩得太过用力，自行车链子惨叫一声，断成两截。

唐云锦一脚踏空，自行车失去平衡，直直向大门垛子冲过去。

“小心！”

站在门口等她的沈既白及时冲过来，帮她抓住车把。

看到他，唐云锦顿时如看到救星一样。

从自行车上跳下来，顺手将断链子的自行车丢过一边，她一把抓住沈既白的胳膊。

“快，送我去火车站。”

“出什么事了？”

“他们想把岁岁偷偷抱回老家，火车还有不到半个多小时就开了。”

“上车。”

拉住唐云锦的胳膊，沈既白转身冲向门外路边停着的红旗车。

“这孩子，这是出什么事了，车都不要了？”

看门的王大爷看在眼里，忙着小跑过来，将唐云锦丢下的自行车推到传达室边。

将唐云锦扶进车边，沈既白利落地坐进驾驶座，将汽车启动。

“系上安全带，坐稳扶好。”

提醒唐云锦一句，沈既白踩下油门，红旗车轰鸣着冲上车道。

唐云锦扯过安全带，笨拙地插进卡扣。

抬起左手，目光紧紧盯住腕表。

秒钟每向后跳动一下，她的心都会跟着紧上一分。

注意到路口的红灯，沈既白踩住刹车，将车停下。

唐云锦身子一晃，皱眉抬起脸。

“你……你怎么停车了？”

沈既白伸过手掌，温暖的掌心轻轻覆上唐云锦冰冷的手背。

“如果追不到火车，我们就去下站，下站追不到就下下站……就算是追到终点站，我也会帮你把岁岁找回来，相信我！现在，你需要的是冷静，不能乱。”

唐云锦转过脸，正对上男人黑沉沉的眼睛。

男人的目光深沉而笃定，让人莫名的有些安心。

唐云锦轻轻点头。

“好，我冷静，我冷静。”

看一眼红绿灯，沈既白收回手掌扶住换挡杆，再次踩下油门。

黑色红旗车呼啸着驶过十字路口，一路风驰电掣穿过街道，冲向火车站的方向。

与此同时。

火车站，七号站台。

王秀芬正抱着岁岁，排队等着上火车。

岁岁知道自己人小，不是王秀芬的对手。

不哭不闹，一脸乖巧，一对大眼睛却在骨碌碌地转着，思考着对策。

“大家不要挤，排好队，把车票准备好。”

站在登车口的工作人员，大声提醒着众人。

王秀芬忙着放下手中装食物的布袋，从棉袄内袋里摸出杨柳帮她买的车票。

一手抱着孩子，没办法提东西，她随手将车票塞到嘴里用牙咬住，提起装食物的袋子挤向车门。

看准机会，岁岁一把扯过王秀芬嘴里咬着的车票，两只小手合拢，用力一撕。

呲啦——

车票一分为二。

王秀芬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你这个死丫头片子，敢撕我的车票，看俺不打烂你的手！”

岁岁坏笑着抬起小手，用力一扔。

分成两半的车票，轻飘飘打着旋飘出去。

王秀芬忙着弯下身，想要将车票捡起来。

四周都是上车的乘客，你挤我，我挤你，车票早不知道被踢到哪里。

“你个赔钱货，看俺不打死你！”

王秀芬气骂一句，抬手就要往岁岁身上打。

岁岁伸过小爪爪，抓住她的头发，使上吃力的奶，用力拉扯。

“哎呦！”

王秀芬倒吸一口凉气，惨叫出声。

“大家快点啊，还有五分钟就发车了。”

工作人员的声音再次响起，王秀芬顾不得岁岁，忙着挤到火车门口。

守在火车门口的工作人员，伸臂拦住她，“大妈，您的车票请出示一下！”

王秀芬赔个笑脸：“同志，俺的票被这个贱妮子给撕了，俺不骗你。”

工作人员上下打量王秀芬一眼，一脸公干公办的态度。

“对不起，没有车票不能上车。”

岁岁得意地弯起小嘴。

想把她抱走，哪有那么容易？

“岁岁……岁岁……”

唐云锦的声音，隐约传过来。

隔着玻璃窗，看到正在侯车大厅里左右张望的唐云锦，小家伙一对大眼睛顿时放出光来。

两手按住王秀芬的脑袋，小家伙努力挺起身子。

妈妈，我在这儿……七号站台，你左手边……

听到女儿的声音，唐云锦猛地转过脸，看到被王秀芬抱着的女儿，她惊喜地转过身向站台上奔过来。

“岁岁！”

不远处，沈既白听到她的声音，大步跟着唐云锦一起跑过来。

二人一前一后冲向站台，王秀芬扯开岁岁的小手转过脸，看到正冲上站台的唐云锦。

知道不能让唐云锦抢回岁岁，她一把提起地上的袋子，抱着岁岁就跑。

沈既白身高腿长，第一个冲过来。

在王秀芬抱着岁岁跳下站台之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唐云锦紧随其后，将女儿夺回来抱到怀里，顺势一脚，狠狠踹在王秀芬的小肚子上。

“哎呦！”王秀芬跌坐在地，一把抱住唐云锦的小腿，撒起泼来，“救命啊，来人啊，有人打人啦……”

几位工作人员和驻站的公安急忙冲过来，为首一位一脸严肃：“怎么回事？”

王秀芬恶人先告状，“他们打人还抢我走我的孙女，呜呜呜……”

“这是我的工作证，这位女同志是孩子的妈妈。”

沈既白取出工作证，递给为首的工作人员。

黑沉沉的眼睛，冷冷地落在抱着唐云锦的小腿，又哭又嚎的王秀芬身上。

“她是人贩子，想把孩子抱上火车带走，请你们严肃处理。”

唐云锦有些错愕地转过脸，看向沈既白。

这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男人，这谎话也是张嘴就来啊？

王秀芬忙着从地上爬起身，向众人解释。

“警察同志，你们别听他瞎说，我可不是人贩子，我是孩子的奶奶……”

沈既白上前一步，将唐云锦母女护在身后。

“你说你是孩子的奶奶，有什么证据，你有身份证明吗，你有孩子照片吗，介绍信、户口本带了吗？”

王秀芬不过就是一个农村妇女，面对沈既白一连串的追问，整个人都是懵了，结结巴巴说不出来。

“俺，那个……这个贱妮子就是……”

“够了。哪个当奶奶的会这么说自家孙女。”为首的警官大手一挥，“把她带到派出所，好好审问。”

两个年轻干警冲过来，一左一右拉住王秀芬的胳膊，拖向出口。

王秀芬哪见过这阵仗，吓得两腿一软，棉裤都尿湿一片。

一路被拖向出口，脚下留下一片水痕。

麻麻快看，老巫婆吓得裤子都尿了

岁岁挥舞着小手，笑出声来。

唐云锦生怕工作人员看出破绽，抬手掩口假装咳嗽一声，挡住快要压不住的唇角。

四周的乘客和工作人员都是皱眉捂着鼻子，指指点点。

“这种人贩子，就该千刀万剐。”

……

工作人员取出笔记本，记下沈既白的电话，向二人一笑。

“那二位就先回去，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会再和你们联系。”

工作人员们离开，唐云锦有些担心地拉住沈既白的胳膊。

“你刚刚说谎，不会犯法吧？”

“我说谎了吗？”沈既白弯唇，“我原本就不知道她是谁，一个陌生人抢走我朋友的女儿，我说她是人贩子有什么错？”

唐云锦：……

这文化人整起来人，果然是一套一套的。

被她抱在怀里的岁岁，大眼睛盯着沈既白，咧开小嘴轻笑出声。

哇哦——这位沈蜀黍原来是白切黑，够狠，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