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厉魂
“这个孽障不能留。
扔到尿盆里溺死吧!”
我一出生,爷爷便亲口为我宣判了死刑。
奶奶的那双手托着赤条条的我。
眼前的脚底下便是一个硕大的铜盆。
铜盆里充满了黄溺。
我的命,险些的绝于此处。
是刚刚生产的娘,是只余下一口力气的娘。
她死命的咬着牙,从黄土炕上滚了下来。
她的身上滚了一地的灰尘,扑到奶奶的面前,死命的哀嚎,以头跄地。
据说,我出生的那天,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听到了我娘泣血的悲鸣。
那声音是真的惨啊!
娘的额头,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撞击在满是沙土的地面上。
娘的额头磕破了,猩红的鲜血顺着她的头顶,像河水一般划过她的鼻尖和下巴。
地上的沙土混着娘的鲜血,晕成了一滩湿漉漉的褐红色。
娘指天誓日的大声嚎啕。
“我的儿子是施家的孩子,他身上淌着施家的血。
我若说了一句谎,就让我此生不得好死。
我的儿是你们施家的血脉呀!
不要杀我的儿……。”
爹走进屋里,伸出他那硕大厚实的右手,一把薅住了娘的头发。
他拉着娘的头发便往门外拖,像拖一个牲口。
娘的身上哪还有力气,她的手脚疲弱的在地上蹬踹。
她大声的狂吼,叫破了喉咙。
“儿,不要杀我的儿……!
我的儿啊……!
啊啊啊啊……!”
奶奶抱着我的胳膊颤抖了,她,女人最了解女人,十月怀胎,奶奶晓得娘心里的苦。
可是爷爷依旧坚持。
“杀!”
爹也横着脸上的肉。
“杀!”
奶奶心软了,可是她不得不照做。
女人从出生那天起,便要听命于别人。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女人就该干干净净的嫁到夫家,娘的命苦,娘活的凄惨,皆因为她不干净。
奶奶的两只手紧紧攥着我的双脚,她的臂膀在发抖,她的心也在发抖。
要怪都怪我出生的不是时候,倘若我再晚出生半个月……。
唉!
奶奶死命的闭上了眼睛,咬紧了牙。
忽的,不知何时。
我们家的门口聚满了村里的村民。
有人听见了我娘的吼叫声,他们都听见了我娘的嚎叫声。
村民们纷纷聚在我家门口。
终于,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话。
“留下吧!
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嘞!”
越来越多的人发言。
“是啊!
孩子还小啊,错不怪孩子。”
“留下他吧。”
“胖小子呀,怎么舍得?”
围观的人越多,爷爷便越觉得没有脸面。
他的犟劲儿上来,听不进去分毫相劝。
村长也进了我家的门,他怒气的跺着脚,伸着手指,指着爷爷的脑瓜顶。
“胡闹!
这是新社会,杀人犯法哩!
你要是溺死这个娃子,我就让你一命抵一命。”
我活了下来。
不是因为血脉,不是因为亲情,不是因为怜悯。
而是因为新社会,新法制。
可是,爷爷认定我不是施家的种,爹也认定。
我出生不到一年,爷爷便气死了。
自那以后,爹便更加恨我,恨我娘。
把我当做眼中钉,肉中刺,丧门星,败家犬。
我是在爹的马鞭子下长大的,家里没有马,但是有一根牛皮做成的马鞭。
爹爹把我当成马,闲来无事便要抽打几下。
我像一头犁地的牲口一样活在家里,从五岁开始,便每天捡粪,背柴。
粪便可以生火,爹要求我,每天至少要捡五担的马粪。
那硕大的背筐,比我的身高还要高出半头。
村里兴办起了学堂,学堂里安排了一位从县城下放过来的教书先生。
同龄的孩子,都背着书包,拿着黄草纸的课本,去学堂里读书,认字。
国家下达的号召,知识兴国。
可是,从出生起到现在,我活了整整17岁。
我却连一天学堂也没有念过,一个大字也不识得。
我甚至,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我的前十六年,每天活的像一个陀螺一样,不停的旋转。
无时无刻不在干活,出苦力。
家中的院子里,堆了满满一院子的晒干的马粪。
那都是我一次次的弯腰,用双手捧回来的。
我们家,终于不再是村子里最穷的人家。
有的村民,家里没有柴火,就向我爹借粪。
爹开始充阔气起来。
双手掐着腰,兴致勃勃。
“哎呦!
还说什么借不借的。
随便担两挑回去嘛!”
我成年了,爹的身材也佝偻了。
爹再打我时,我不敢挡,但是我学会了躲。
自我出生起,村里的闲言闲语从来就没有断过。
小小的村庄,埋在深山里,与城市隔绝。
从村东头到村西头,拢共就那么几十户人家。
村民们的生活没什么乐趣。
我娘,和来历尚待考究的我,便是他们这十几年来,茶余饭后唯一的乐子。
所有的村民都认识我,他们可能不记得我的名字。
但是他们知道,我是一个野种。
折磨了爹16年的心结,因为村民们的谈资嘲笑,便结的越来越紧,越来越深。
终于,就在我16岁那年,爹对我下了逐客令。
他让我滚出施家,这辈子都不准回来。
娘舍不得我,奶奶这几年老糊涂了,却对我和娘越来越慈悲。
奶奶手里存了一些体几钱,再加上娘精打细算攒下的私房钱。
娘背着我爹,恳求村长,上下打点,才为我求来这么一个在义庄抗尸的活计。
旁人都瞧不起扛尸的,说我们晦气。
可是我却乐得自在。
抗尸匠多好,每天躺在义庄里,不消风吹,不畏雨淋。
每月有政府给我们发票子。
有人死了,我们便去出出力气。
还能够混上一顿丰盛的丧葬酒席。
若是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
抗尸匠便更为轻松,躺着便把工资赚到手。
我喜欢义庄,因为这里舒服。
每天除了面对马小山一个会喘气儿的外,剩下的,就是一些枯木棺材和死人骨头。
死人多好,他们不会嘲笑,不能欺凌。
每天静静的躺在周遭,也算作一个陪伴。
只是现在,我能够明显的感觉到,这舒坦好日子,估计此刻就要到头儿了。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鬼呢?
天道昭昭,因果轮回。
村长说,现在社会都讲科学。
科学是什么,我完全搞不明白。
但是我听村里的教书先生说起过,说有什么三个字,叫“无神论”。
无神论,就是没有神仙呗。
这世上连神仙都没有,怎么还能有鬼魂?
可偏偏,那个昨天被我和马小山抬回来的余秀莲。
她的尸体竟在我的眼前,化作了一个厉鬼。
余秀莲把她的丈夫王川给杀了。
现如今,王川的尸体还躺在义庄的大殿里。
王川子肚皮都是破开的,我不敢回头。
我总觉得,王川的眼睛还在我的背后,直勾勾的盯着我。
马小山将自己的半个身躯,倚在棺材板子上。
他酒醒了,然后又捧起酒呼噜,再咕咚咕咚灌上两口。
马小山拍拍自己干瘪的肚皮,满足的打了一个酒嗝。
“呃……!”
声音震天响。
“你小子,想什么呢?”
我摇摇头。
“没……没什么!”
我的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义庄残破的庙门。
“老马,你说,我会死不?”
马小山一手抱着酒葫芦,一手抠着自己的脚丫子。
说起话来,吹的自己的胡子发颤。
“切!
是个人,都得死。
人得死,畜生也得死。
有死便有生,有生便有死!”
“我是说,我会不会被余秀莲的鬼魂害死?
就像王川一样。
成为余秀莲的口中餐,腹中肉。”
马小山听完我的话,忽的挠挠头,却不回答我,只是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