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疗反应很大，很难受。

每次都恨不能把五脏六腑吐出来。

宋靖推门进来的时候，我刚从卫生间里吐完出来。

这已经是今天第十三次呕吐了。

我整个人脚步虚浮，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晃。

他伸手想要扶住我，却被我一把甩开。

他微微一愣，不满的皱眉责问你又耍什么脾气？

我挪到床边深吸一口气，将手机递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意思？

我努力控制着颤抖的声音。

他扫了一眼屏幕，神色如常。

哦，这个，他轻描淡写地说学术研究需要。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承认林玉华是他妻子，也是学术研究需要？

什么学术研究还需要换个妻子的？

他不耐烦地往旁边没人的床上一躺。

你一个高中都没毕业的人懂什么。

玉华现在和我一样都是知名学者，我们一起合作很正常。

这跟她是不是你妻子有关系吗？

我不死心的追问。

这样更有利于学术交流，你知道这些年和你在一起，我有多委屈吗？

他冷笑一声，突然爆发，吼声中充满了不屑。

你除了柴米油盐，还懂什么？

玉华才是真正懂我的人！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刺进我心里，他丝毫不在意我的感受，继续埋怨我。

只有和她在一起，我才能找回学术热情。

你呢？

除了拖累我，还能做什么！

我站在原地，浑身发抖。

几句牵强的理由和埋怨，竟然就能将我三十年的付出，轻轻松松掩盖过去。

他的不在乎和无所谓，让我有些恍惚。

我初见他时，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

而我，不过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

他下乡的时候意外落水，我恰巧路过跳进冰凉的河水中，救起快要沉底的他。

本以为是缘分的美妙邂逅。

没想到在他眼中，成了禁锢他人生的枷锁。

我望着他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心如死灰。

曾经深爱的人，如今却说出如此伤人的话。

我突然意识到，这段婚姻早已名存实亡。

只有我还一直蒙在鼓里，傻傻地付出。

宋靖还在喋喋不休，数落着我的种种不是。

我却已经听不进去了。

我握紧拳头，强忍着泪水。

不，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为自己活一次。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我和宋靖同时转头看向门口。

门外传来儿子宋毅的声音爸，妈，我回来了！

我和宋靖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慌。

儿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兴高采烈地推门而入。

爸妈，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

他的笑容，在看到我们僵硬的表情后凝固在脸上。

怎么了？

你们吵架了？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开口。

宋靖抢先一步说道没什么，你妈又在无理取闹。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又是我在无理取闹了……儿子困惑地看看我，又看看他爸，不由分说的站在了他爸那边。

妈，你怎么又惹爸生气。

他爸在他眼中永远是对的。

而我这个母亲，永远都是错的。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当着儿子的面，和宋靖说明白。

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是主治医生的电话。

我接通电话的时候，虚弱的手指都在颤抖。

不小心触碰到免提键，电话那头传来的话语，让我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您的白血病病情加重，急需骨髓移植。

我记得您有个儿子，如果配型成功……
李庆华轻轻拍着我的肩膀，眼中满是疼惜。

淑珍妹子，你别这么说，啥叫最后几天，有我在呢。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让我心头一暖。

我哽咽着，把这些年的遭遇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李庆华静静地听着，拳头越攥越紧，脸色也越发阴沉。

宋靖和你儿子咋能干出这种事儿，他们良心都被狗吃了！

我苦笑着摇头。

庆华哥，现在说这些也没啥用了，我的病……我自己心里有数。

提到病，我又一阵绝望。

李庆华却猛地站起身，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安抚我的情绪。

淑珍，你别灰心，我几个老同学都是这方面的专家，他们一定能替你找到合适的骨髓。

说着，他不容分说地扶起我，往诊所外走去。

我想到一件事，连忙停住脚步。

庆华哥，嫂子……你家里人……他打断了我的话。

孩子高考结束完，我俩就离婚了，我那时候工作忙，疏忽了她和孩子，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后来嫁了个老外，搬去国外了。

别考虑我了，现在你的病情最要紧。

到了首都的医院，李庆华忙前忙后地帮我挂号、找医生。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中五味杂陈。

检查结果出来后，情况却并不乐观。

但李庆华没有放弃，他四处联系专家，寻找治疗方案。

在这个过程中，宋靖和宋毅连一个电话都没打来。

仿佛我这个人，已经彻底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了。

只有李庆华始终陪在我身边，不计较得失的为我付巨额医疗费。

这让我很不好意思，多次想要偷偷溜走。

可是他总是能像小时候捉迷藏时一样，捉到我。

杨三岁，别以为你藏起来，我就找不到你了。

明明多年未见，却好似从未分离过一样。

后来我才从一个专家嘴里得知，李庆华去年退休了。

退休之前，他是国内顶流的脑神经专家之一。

但他却没有宋靖那般，对我嫌弃不已。

反而经常会给我讲他这些年在外求学、行医的经历。

那些故事里的他，与我记忆中的他。

与我记忆中的自己。

几乎一模一样。

我也曾有机会拥有这样的生活……每每思及此，看到镜中头发已经彻底掉完，面色焦黄、满脸褶子的自己。

我都会落下泪来。

有一天，他坐在床边，看着我认真地说。

淑珍，等你病好了，咱们一起去环游世界，把你年轻时的梦想实现。

我眼眶湿润，摇了摇头。

我怎么还敢奢求更多，现在都是欠他的，还都还不上。

但我不想扫他的兴。

我可没吹过要环游世界的牛皮，我说的是环游中国。

尽管心里知道希望渺茫，但那一刻，我愿意相信有奇迹。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病情依旧反复，整个人越来越枯槁。


我的丈夫儿子，他们心里眼里只有林玉华。

只有他们自己的利益！

根本没有一个人在乎，在这件事里身为受害者的我，到底是什么感受！

他们，一直都是这样。

我才意识到这么多年，一直是我自己在骗自己。

一直是我自己在哄自己。

他们只是牢骚多了一点。

他们心里是有我的，他们只是男人，男人都不善于表达。

但真的遇到事情，我才彻底意识到。

和我三十年风雨同舟的丈夫，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子。

他们没有一个人在乎我。

而我，过去的三十年生命里，却只有他们。

我扶着床沿，一点点挪了下来。

可是我的双腿无力，差点跪在两人面前。

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支撑着我站住了身体。

我踉跄着往外走。

妈……宋毅刚想拦我，就被宋靖拉住了手臂。

她想走，就让她走，我倒要看看她离了我能活几天！

我跌跌撞撞地离开医院，冷风很快吹透了我单薄的病号服。

不远处，商场大屏幕上循环播放着全球各地的景色。

我想起救起宋靖前的豪言壮志：等有一天我考上大学，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一定要去环游祖国的大好河山！

可惜，婚后我就被柴米油盐困住了。

我失去了自己，好像自结婚之后，我存在的意义就是要做一个贤妻良母，就是为了照顾他们、服侍他们而存在的。

照顾丈夫、照顾孩子、照顾公公婆母。

是家里的厨师、育幼师、医生、保姆。

唯独，不是我自己。

我想买的裙子，总是在犹豫再三后放回原位。

我想要的护肤品，总是在想到还要给孩子买双鞋后，被压在购物车最下面。

我好想，为自己活一次。

我也爱美。

也想要被人珍惜……我倒下了，倒在了一家小诊所门口。

我能感受到身体撞击地面的痛感。

但我没有力气爬起来了。

昏迷前我看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好像在哪里见过。

又好像是初次相识。

杨淑珍？

喂！

醒醒……手边温热的触感，让我猛地睁开了眼。

从来没有人守候在我的床边，等我清醒。

陌生的感觉、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都让我有些心神不宁。

直到床边的人抬起头，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向我。

淑珍妹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怔怔的看向那人，竟然是儿时的邻居，李庆华。

他身上穿着白大褂，胸口印着“庆华诊所”的字样。

我有些庆幸自己的运气真是好，这样都能遇到老熟人。

当年我嫁给宋靖后就搬去了城里，那时情况紧张，城里距离我家的山沟沟又很远，再回到娘家已经是一年后。

李庆华一家早已搬走。

听村里人说，李庆华考上了外地的大学，好像还是学医的。

那个时候村里能考出一个大学生，可是莫大的荣耀。

李家在村里大办宴席。

没想到乐极生悲，李庆华的父亲喝多了，摔进了粪坑，淹死了。

喜事变丧事。

李庆华为了不让老母亲触景生情，带着她一起去外地上大学了。

时隔三十年，再见面，我和他同陌生人没有什么区别。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陌生人，在我儿子和丈夫都不管我的时候。

默默守候在我床边，等我醒来。

我的泪水大颗大颗的往下掉，好像这么多年的委屈都找到了宣泄处。

庆华哥……呜呜呜，能在生命的最后几天见到你真好。

李庆华见我哭了，也没忍住落下眼泪。

他一点都没有感到意外，想必是已经看到了我手腕上的病号腕带。

那抹刺目的红，足以说明一切。


庆华哥，把他们撵出去！

李庆华见我已经做了决定，直接摁下呼叫铃。

直到呼叫铃里传来护士的应声。

好的，李院士，警察已经上去了。

宋靖这才如梦初醒，指着李庆华，嘴唇颤抖。

你，你是李庆华院士？

就连他身后的林玉华，也不敢置信的看着李庆华，嘴里嘟嘟囔囔。

怎么可能，她那么低贱的人，怎么可能认识院士。

完了，全都完了。

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直到他们被警察带走，李庆华才重新拿起碗筷。

一边给我喂饭，一边解释道。

你给我说过之后，我就去看了他们的学术作品，发现他们学术作假……没有提前争取你的同意，很抱歉。

我突然很想哭，也很想笑。

心情一时间有些复杂。

也有些感动。

围观的众人散去，几个白大褂快步朝我们走来。

李院士，杨女士的骨髓配型成功了！

一年后，我站在群山之巅，俯瞰远处的沟壑。

身后是正在举着直播设备的李庆华。

杨三岁，笑一个。

直播间里一万多人在线，小黄车里的旅行设备销售数量不断增加。

他们说。

杨阿姨，你真美。

杨阿姨，你要好好的为自己活一次。

我也好想，像杨姐姐一样，自在的飞向更广阔的天地。

全文完。


宋靖愣住了，他久久没有言语。

他的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也许是不敢相信一辈子唯唯诺诺的妻子，竟然也会有抛弃他的一天。

也许是不敢相信我离了他，依旧有人珍惜。

林玉华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她抽噎着说。

淑珍姐，我们知道错了，你就原谅靖哥哥这一回吧。

这些年你辛辛苦苦替我把宋毅养大，我很感激你……周围全都是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我不敢置信的看着林玉华。

她在说什么？

你不是说宋毅是你从孤儿院领养的吗！

我看向宋靖想从他脸上得到答案。

看到宋靖突然心虚的表情。

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

宋毅是你和林玉华的孩子，对吗？

我冷冷地看向林玉华，这个曾经在我眼中优雅温婉的女人，如今即使狼狈也依旧楚楚可怜，惹人怜惜。

但我只觉得现在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他们，他们怎么敢！

宋毅赶紧上前。

妈，你快跟我们回去吧，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别跟这个外人在一起了。

外人？

我心中怒火更盛，他们现在想起我是一家人了。

当初把我一个人扔在医院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光鲜亮丽的出现在聚光灯下的时候。

怎么不想想谁才是外人。

现在要我这个替别人养了三十年孩子的冤大头，回去伺候他们一家三口吗？

他们还真是一点脸都不要了！

李庆华挡在我身前，眼神坚定地看着宋靖他们。

滚出去！

淑珍这些年受的苦，你们加起来都比不上，现在她需要安心养病，你们别再来打扰她了。

宋靖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你算什么东西，我们的家事轮得到你插手？

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李庆华赶忙扶住我。

我看着眼前这场闹剧，对曾经的丈夫儿子，再没有了一点不舍。

反而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想要争一口气。

想要好好活下去，活出来个样子给他们看。

我从来不比谁差！

宋靖，你别忘了，是你先不要我的。

既然这三十年你眼里只有林玉华和你们的儿子，那你就跟她过去，我们离婚吧，我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