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山路蜿蜒,枯枝和落叶被人扫去取暖或做饭,放眼左右,灌木林中顿显清净阔。二混子一个人溜溜达达沿路而上,一条半人高的大黑狗紧跟其后;狗全身毛色油黑,四只爪子却是雪白,像踩着棉绒球。这狗生下来不久,二混子一见就喜欢上了,不管人家同不同意,便抱走放在福伯家里养着。现在,它已成了二混子的老伙计了。

豆腐婶的病大体痊愈,大傻重新回到茶铺里烧水。早上二混子刚到茶铺,李海山就吩咐他到山上打几只野物,给豆腐婶补补身子,他一口应下了。

他本也 想出来走走。天又不冷,他不想同别人天天闷坐在屋里。虽然风里带着点寒意,可他并没感觉如何,他甚至喜欢那种冷气吹到身上凉凉的感觉。入了冬他上身就只穿了件夹袄,而且前胸的扣子从来未扣过。迎面吹来的山风,顺着脖领流进胸口,舒爽无比。他有时喜欢跟大伙儿在一起说说闹闹。可有时又喜欢找个地方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待着,或跟大黑在一起,就像现在。

打野物对他来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山里野兔和野鸡挺多,现在也许少些,它们都窝起来,不好找寻。

补养身子最好的又比较容易打的,就数野兔和野鸡了。山上虽然见少,祖林却仍有的是,尤其是野兔。有一次平四跟他讲,——平四是个猎户,说他进去小转一圈,出来时猎枪上就挂的满满地。但他不愿去,因为里面有他的父母。<10>
父母是在五岁那年双双患病辞世的。有时偶尔想起他们,脑子里只有一片模糊的影象,记不清楚。在大槐镇,他们陈家是单门独户没有亲戚。父母去世后,左右邻居可怜他,便你家家轮流照顾他,给他口饭吃。长到八岁,他能干点事情了,就替大户人家放羊放牛,以此养活自己。

二混子停下脚步,回头向西南,目光投向不远处一处山凹,久久凝视着。西山上的树木虽然没有东山长得密,长得高大,草长得却是最旺,最茂盛,尤其是那处山凹。每次放羊,他总是把羊群赶进去,自己则守在山凹口,等到天黑,再进去把它们赶回家。记得有一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头狼,叼走了一只怀着羔子的母羊。他听到惨叫声,冲进山凹,在后面紧追不放。可是追了老半天,脸划破了,胳膊磕出血了,还是没有撵上。那年的雇主是赵富生,回去后,顾得时狠狠得抽了他两个耳刮子,赵富生还吩咐三天不给他饭吃。

回到自己住的小屋;小屋贴在门房的后边,原是堆放柴草的地方。二混子雇到赵家以后,赵富生就说离家太远来来去去不方便,就把这间屋子收拾了一下让他住进,而河滩上的二混子父母留下的三间住屋就全归了他。爬在床上,身上又疼,肚子又饿,满屋子找不到一点可充饥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哇哇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他想到里自己的父母,想起了幼时父母的疼爱,父母的呵护,后来再也忍不住了,他哭着跑出了屋子,——他要去找他的父母。当时,天已经大黑了。想到这里,二混子的眼睛湿润了。

跑到半路,正碰见福伯,把他拦住,问出了什么事。他哭哭咽咽的说了。福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叹了口气,随后硬是把他抱回了家。

回到家,福伯给他脸上、胳膊上的伤口抹药,福娘给他端上了热腾腾的饭。那天晚上吃得很香,吃得很甜,在他记忆里,再也没有比这顿饭更香甜的了。饭后,福伯留他住下,和他们住在了一起。<20>
想到这些,二混子的眼中已盈满泪水。他忙转过头;大黑蹲在他身后,他拍了拍它的脑袋,大黑抬起身子乖乖地跟在他身后,继续朝山上走去。
<23>大槐镇三山环连,各具形态:东山低矮,北山险峻,西山相对要高大些,但山势平缓。这西山上的一切,对他来说是那样的熟悉,即使闭上眼睛,一草一木,一石一泉,他都能丝毫不差的一一指出来。

就在这里,伴着一年年冬天的萧索,春天的草木萌发,夏天的生机勃勃,秋天的枯败凋零,结束了他的少年时代。自从可以靠力气挣饭,他就很少来西山。偶尔上山,也是来去匆匆,只因为停留一久,那些不想回忆的往事就会不可遏制地浮现在眼前。不知从何时起,他不再喜欢回想往事,回想过去;对于将来,曾在脑际占据好久,但他硬是逼自己学会了忘记;忘记过去,也忘记将来。因为,每一次想,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他只会觉得痛苦,觉得烦躁,觉得郁闷。索性一概不想,落个轻松自在。他觉得这样挺好;他喜欢这样。有大黑和那帮陪他说笑陪他喝酒的哥们,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正恍惚间,突然从路旁一丛低矮的灌木中窜出两只兔子,一前一后追逐而过。二混子一怔,忙俯身从脚边抄起石头掷了过去,可惜晚了一步。他懊恼地一甩头,又弯腰拾起两块碎石,握在手里时刻准备着。

十四五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可是少之又少的饭菜,让他每顿饭仅能吃个半饱,万般无奈之下,饥饿逼的他干起偷鸡摸狗的勾当。每次得手,他就把那些大大小小的鸡、鸭、鹅带到山凹,内外收拾干净,用树叶包好,放进掘好的坑里,在上面撒上层薄土,然后找些枯枝败叶放在上面生火焖烤,熟了之后便扒出来狼吞虎咽填饱肚子。

家里的鸡鸭接二连三丢失,其中原因人们也能猜出个八九,但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直到有一天李海山找上门来。

李海山找到他时,他正 在啃着鸡腿,李海山突然出现在面前,他一下子傻了。李海山在他身边坐下,他紧张得要命,害怕要揍他,要把他抓起来。可李海山没有这么做,只是对他讲,大娘大婶养牲禽不容易,是要靠它们换油盐的,问他山上有那么多的野物干吗不去逮着吃。他哭了。他说也想去逮,可自己不会,怎么逮也逮不着,他不想去偷,可他肚子饿……。就在那天下午,李海山教会了他“飞石击”的本事。李海山会武术,镇上的人都知道,他也知道,但从来没见他演示过。

他 很快就学会了“飞石击”;只要手中的石头飞出去,百步之内,不管野鸡还是野兔,无不应声而倒。从那以后,他的肚子就再也没有饿过,他也再也没有干过一件那种事。李海山有一杆让他羡慕不已的猎枪,威力大,准头好,是铁匠广叔给打造的。他一直想玩玩,可每次都被拒绝。这次上山,他又提出,仍是没答应,所以只好还用“飞石击”这老办法。自从能挣钱养活自己,他已不再用打野物来充饥,只是有时没下酒菜,他才会上山。这一点他倒像李海山,只是李海山用的是猎枪。

走了半天,微觉汗意,二混子索性解开上衣,敞着怀。一路走来,除了刚进山时见到的那两只溜掉的兔子,再也没见个活物;到了山顶,他干脆扔掉了一路紧握的石头。

山顶有块仿若马背的石头——马背石。小时侯,他经常骑在上面玩耍。二混子走过去坐下,立时整个镇子便都尽收眼底。以前,每当心里孤独苦闷而又无人倾诉时,他就会上山;每次上山,他都会骑上马背石,一个人静静地俯瞰山下 。

一条还算平直的黄土路穿过东山,径入小镇,连接东街,西街,出小镇往西,路就变得蜿蜒曲折,像条黄纹蛇钻过西山远远的向西去了。东西、南北两条街道交叉成个“十”字,把不大的小镇一分为四。北街向北延伸至北山凹,南街向南则直抵南河;南河缓缓地流淌着,阳光撒在河面上,闪着点点的光。从高高的山顶向下望去,缩成了一团的大槐镇,显得是那么的可怜,又是那么的无助。每座房,每条胡同,他都是无比的熟悉,可现在不知为什么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陌生,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遥远……他使劲甩甩头。

目光掠过东镇的八方酒楼,——那是镇上最高的建筑,二层小楼,最后落在了那株大槐树上。大槐树依然是本来模样,只是小了些,矮了些。旁边就是茶铺,街道已经不清楚了,地也好象消失,大槐树似乎和茶铺连在了一起;茶铺现在一定非常热闹吧。

他转过脸,仿佛微风吹过的河面,只见西山外由近到远俱是微微起伏的未开垦的黄土地,一条细线在其中忽隐忽现。西去很远才有一座县城,听说叫方贵县,他从来没去过;他只去过青石县城,那是东南的一座县城,离大槐镇较近,只二百里路程,坐马车快些当天就能回来。每次望向那条蜿蜒消失于蓝黄之间的土路,他总是久久凝视,且常常会不着边际的想;细长的土路究竟通向哪里,它是不是有尽头,如果有,那又在哪里,会是什么样子……。很久以前——可能从第一天看到那条土路时起,就有一个念头从他心底泛起,再也挥之不去;他想象自己有一天背着行囊追着落日飞跑在那条尘土飞扬的土路上,跟随落日而去,再不回头……。想到这儿,他深深叹了口气,一扭头收回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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